第十章 滄浪濯纓

全大道的案子終於了結。按照官方公布的案情,兇手是沙洲人氏張望歸夫婦。他二人本為尋《張公兵書》來到中原,當晚趕去全大道家中,用刑逼問兵書殘頁情形。全大道被迫招供出兵書是假的,是他為了生財而偽造的,張望歸夫婦一怒之下便殺了他。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那張望歸的身份,不獨與張巡同宗同族,還是唐代名將張議潮的直系子孫。他夫婦二人因非大宋子民,兼有沙洲使者的身份,提刑司不敢擅斷,只將案情上報朝廷。

尋找《張公兵書》的熱潮終於淡了下來,代替它的是西夏姦細的話題。大茶商崔良中也再度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人物,因為他千辛萬苦尋回的女兒崔都蘭就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雖然不願意義弟家醜外揚,可為了平息兵書風波,不得不作出少許犧牲。於是,假崔都蘭的事被一再誇大,洋洋洒洒,添枝加葉,演繹出許多生動的故事來,揭破西夏姦細的功勞也全算在馬龍圖身上。但城中也有傳聞說,這件事其實全是小青天包拯的功勞。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野利裙被綁到提刑司大堂上後的第一句話:「哼,你敢對我動刑,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你敢對我無禮,明日大宋皇帝就滅你滿門!」於是,一向鐵面無私的提刑官康惟一為之束手,恭恭敬敬地下堂,親手為野利裙解開了綁繩。

野利裙雖然沒有成為提刑司的座上賓,卻也沒有淪為階下囚,只被軟禁在官署的一間空房中。她未來的命運,已經不能由康惟一等官員決定,而要由大宋皇帝、皇太后來主宰。

慕容英因主動投降大宋,亦沒有享受鐐銬加身的待遇,先暫時安置在兵馬監押司軍營中,一邊養傷,一邊等待朝廷發落。

而對包拯等人而言,真相遠非這些。但官府加派人手,以搜捕野利裙餘黨的名義四下搜尋李元昊、楊守素等人,竟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經歷許洞失蹤一事,包拯雖然仍然懷疑提刑官康惟一,但卻不再有當面向他質問的想法。還是沈周說得對,證據,最要緊的是證據。

然而另一個不幸的消息是,曹府戚彤派出的僕人並沒有追到張堯封夫婦,他們乘坐的夜船離開南京後不久就遇到水盜,連同人帶財都不知道被劫到哪裡去了。若是能尋回曹雲霄,她肯承認情人即是李元昊的話,那麼就可以證明李元昊要挾康惟一一事屬實,然而證人憑空消失,一切成為了夢幻泡影。應天府學曹誠得知愛女和女婿被水盜劫走,人財兩失,急怒攻心,吐血暈倒,當晚就撒手歸西。

文彥博居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南京,帶來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西北發生了羌人之亂,朝廷正設法平亂,他父親文洎調任河東轉運使也與這次事件有關。

原來西北邊界地區住著許多少數民族部落,稱為「熟戶」。這些羌人雖然歸順大宋,卻常常被自高自大的大宋官員欺凌侮辱。環州知州崔繼恩因需要大批糧草,強行攤派給轄區熟戶,不斷派人催督。負責催督的宋朝官吏欺騙羌人不知具體數量,加倍徵收,羌人稍不如意,他們便大打出手,引發羌人部落不滿,人心思亂。之前涇州蕃部首領廝鐸論因犯罪而逃亡,正好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故鄉,涇原路鈐轄周文質與部署王謙、史崇信三人共同商議要誅殺廝鐸論,預備逮住他後當眾凌遲處死。羌人疑忌頓生,決意鋌而走險,互相傳箭聯合起來,舉兵包圍了平遠、定邊、合道、石昌等宋軍駐紮的城寨。周文質等人又擅自作主,調動兵馬,準備動用武力鎮壓羌人的反抗鬥爭,局面遂一發不可收拾,羌族各部落群起響應,聯合起來,共同對付宋朝軍隊,形成了嚴重的邊境騷亂。

包拯聞聽事變經過,不由得皺眉道:「為何朝廷任用的邊將總是些粗鄙無能之輩?本來無事,偏要好端端地催生出一場事變,而今西夏又要藉機生事了。」文彥博道:「這也是朝廷最擔心之事,聽說羌人已經派人向西夏求援,預備兩方聯兵,共犯大宋。」

送走文彥博,沈周道:「看來朝廷多半要將野利裙當談判的籌碼了。可惜沒有捕到李元昊,不然籌碼更重。」張建侯道:「這麼說,野利裙根本就不會受到懲罰了?那些被她害死的人豈不是都枉死了?」

沈周道:「就算沒有西羌之亂,野利裙也不會受到大宋國法懲處,現下她更可以全身而退了。」張建侯一時默然。

正好有僕人進來告道:「幾位公子還在家裡做什麼?外面的人都趕著說,朝廷下了旨,要押那西夏太子妃進京了。她就快要出提刑司了,公子們不去看熱鬧么?」

包拯幾人聞言,愈發意興闌珊,乾脆各自回房,讀書的讀書,午睡的午睡。

剛翻了數頁書,便有僕人來叫包拯出房見客。包拯來到堂中,卻見父母雙親和未來的岳父董浩都在,料想是要商議自己的婚事。哪知道包令儀卻先告知朝廷已經批准了他辭官回鄉,近日移交官署事務後,便要預備返鄉之事了。

包拯聞言,心中無喜無悲。他當然希望留在南京,畢竟這裡有最好的書院、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同學,但他也希望早日送小游回家,希望父母遠離是非之地,安心頤養天年。無論如何,總算是有歸期可待了。

包母道:「離開南京前,我們和親家公都希望能將你和董平婚事辦了。」董浩道:「是啊,你們儘快成親,平兒就可以跟你一道返鄉,沿途照料公公、公婆,免得日後來回奔波了。」他畢竟愛惜女兒,想到從此與愛女遠隔千里,再難見上一面,眼角竟是濕潤了。

包拯見到董浩老淚縱橫的樣子,心中很是感動,忙躬身道:「一切但憑父母大人和岳父大人做主。」遂坐下來一道商議具體日子和安排。

婚禮雖是大喜之事,但操辦起來卻儘是瑣瑣碎碎的細節,這一談竟是大半個時辰。忽然瞟見張建侯自外面進來,包母忙叫道:「建侯,董公在此,還不快來見客。」

張建侯道:「嗯,這個……董丈好。姑父,你先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包拯見他神色局促不安,料想發生了大事,忙幾步跨出門檻,來到庭院桂樹下,才問道:「出了什麼事?」

張建侯不及回答,便有僕人闖進來,連聲叫嚷道:「西夏太子妃被殺了!哈哈,大伙兒都拍手稱快呢!」

包拯大吃一驚,問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張建侯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不是我。」

包拯驚道:「你背著我自己去了汴河碼頭?你……你想殺她?」這個「她」自然就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了。

張建侯道:「不錯,我是氣不過!我曾發誓要為妹妹報仇,這個西夏太子妃是害死妹妹的兇手,我是想要殺她為小游報仇,但還沒等我動手,就有人搶先殺了她。」

包拯見他激動之下聲音頗大,生怕堂中人聽見,忙拉著他來到沈周房中。

沈周剛剛午睡起床,睡眼惺忪,問道:「是野利裙被殺了么?」

張建侯驚訝異常,道:「你不是一直在房中睡覺么?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沈周道:「那野利裙到中原後害死了不少人,且不說崔良中父女和曹豐了,就是性善寺中死的十條人命,都該算到她頭上,還有她在城外殺死了大船上的一家十餘口,可謂雙手染滿鮮血。可她卻能若無其事,不受大宋法律的制裁,這如何能讓人心服?商丘本是民風勇悍之地,出那麼一個大俠客,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出手殺死這害人精,根本不足為奇啊。」他一番話洋洋洒洒地說完,才驀然回過神來,問道,「建侯,不會是你做的吧?」

張建侯道:「我本來是想要去殺她的,但有人搶在前面動了手。」

沈周道:「你沒看清是誰么?」張建侯道:「沒有。你們人不在場,完全想像不到,當時的局面有多混亂!」

原來趕去看野利裙出城的人多如牛毛,從南門通往汴河碼頭的道路兩旁,人如潮湧,熙熙攘攘。押解隊伍中最前面的是兩輛囚車,裡面分別裝載著張望歸和裴青羽。夫婦二人是殺人重犯,雖有沙洲使者身份,還是按律上了重枷重銬,各自一身赭色囚衣,頗為狼狽地坐在囚車中,低頭不語。但圍觀者對這二人毫不感興趣,人人爭相仰頭,盼望看到後面的西夏太子妃——居然並沒有看到!野利裙果然享受了太子妃待遇,坐在一輛馬車中,四周圍了厚厚的青灰色幔布,根本看不到內中情形。人群陡然有些憤怒起來,不滿的情緒處處滋生。

馬車緩緩穿過人流,到了碼頭邊。此刻,張望歸夫婦已經被押上官船,馬車只能停在囚車之後,無法靠近船板。有禁婆上前打起帘子,扶著只戴了一副手梏的野利裙下車。她雖是囚徒身份,卻有恃無恐地微笑著,愈發引來眾人憤怒。

忽聽得「撲通」一通,隨即有聲音高嚷道:「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正在眾人一愣神間,又有人喊道:「打死這西夏女人!」

局面就在一剎那間失控了,一大群人爭相圍上來,有朝野利裙扔石頭的,有吐口水的,有推攘不休的,還有拳打腳踢的。大批兵士蜂擁過來阻止,情形愈發混亂,許多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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