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去似朝雲

朝廷對王倫等逃卒公然闖入性善寺殺人一案極為震怒,太后娥以仁宗皇帝的名義連下三道詔書,切責南京各級官署,上至京東路、應天府,下到宋城縣及駐地禁軍,無不被稱為「無能之輩」,各級官員一律被罰俸三個月。這種驚動天子、太后的重大案子,理所當然會有替罪羊,然而卻不是負責緝盜的宋城縣尉楚宏,而是兵馬監押曹汭。自京城趕來的使者當眾宣讀詔書,稱是曹汭統領失道,才促使王倫等人搶劫武器庫後逃走,以致生出性善寺之變,因而曹汭是禍源,免去他一切職務,令其自行返回京師候審。

王倫一案,受害者人數最多,但論性質,遠遠不及假交引案以及假崔都蘭案那麼嚴重。尤其是王倫一夥盜賊明目張胆地殺人,其實是受党項姦細假崔都蘭指使,朝廷卻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只強調王倫逃卒身份,為此而重罰曹汭,著實令人大惑不解。

更有意味的事情還在後頭。曹汭交出官印、離開官署的當日,走過操場時,忽然有一夥兵卒蜂擁至馬前,一齊下拜,高聲叫道:「萬歲!萬歲!」似有嘩變的意思。曹汭一時愣住,半晌回不神來。正好橫塞軍指揮使楊文廣來接曹汭,見狀上前厲聲呵斥,兵卒才就此散去。但當日在官署門口圍觀的民眾不少,消息很快傳來,曹汭人到汴河碼頭,還沒有來得及登船,便被聞訊趕來的應天府吏卒逮捕。

最匪夷所思的是,吏卒們搜查行李時,發現了一件黃色龍袍,遂成為謀反鐵證。曹汭自然不肯承認龍袍是他的,然而眾人親眼所見,實難抵賴。他被帶到應天府後,由推官上官佖審問。曹汭堅決不肯承認有謀反之事。因事關重大,上官佖也不再顧念犯人是當今樞密使曹利用的親侄子,下令動了大刑,連夜熬審。當晚,曹汭經受不住酷刑死去。朝廷得報後,認為曹汭罪行重大,下令將梟下其首級,懸掛在城門上示眾,屍首也拋入汴河中餵魚。

這件所謂的謀反案看起來證據確鑿,曹汭是罪有應得,但明眼人一看就有問題,煽動士卒圍著長官高呼「萬歲」是慣用的剷除政敵的手腕,已有先例。寇準在宋太宗時以二十九歲年紀出任樞密使,惹來天下人嫉妒。有一日他騎馬上街,忽然湧來一群暴民,對其下跪,大呼「萬歲」。由於事件來得突然,如飄風迅雷,寇準愕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由此被對手彈劾去職。而另一名臣張詠亦遭遇過類似事件,然而張詠是天下奇才,被人圍在中心山呼「萬歲」後,立即從容下馬,面朝開封方向跪下,也大呼「萬歲」,舉手即將對手的構陷消滅於斯須之間。

曹汭遭遇「萬歲」事件,看起來分明是寇準、張詠遭遇的重演,而那謀反的鐵證黃色龍袍更是來得可疑——就算曹汭有意謀反,但他已經被免職,正要回京師受審,為何還將如此重要的證據放在行囊之中?

曹汭雖然是仗著曹利用的關係才能當上兵馬監押,但自上任以來,還算盡職,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許多人都猜測謀反事件是有人有意在算計他,甚至有謠言說,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來南京就是為了策劃這件事。當然,謀反事件的最終目的不是僅僅陷害一個兵馬監押那麼簡單。曹汭被拷打致死後不久,樞密使曹利用即受牽連被罷去官職,送往著名的重囚之地房州編管。曹利用才能平庸,昔日曾與丁謂一同構陷寇準,在民間名聲不好,也沒有多少人為他惋惜。但許多人因此而見識了劉太后的手段,頗有微詞。丁謂、曹利用先後遭貶後,朝中再無元勛重臣能與劉太后相抗,劉氏遂一手遮天,儼然有取代趙氏之勢。

曹汭被逮捕的當晚,南京留守包令儀連夜草擬奏稿,預備向朝廷申訴這起所謂謀反案的種種可疑之處。次日一早,擬好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便傳來了曹汭被拷打而死的消息。包令儀臉色陰沉了許久,最終舉手將奏章丟了火中,又重新擬了一份請求辭官致仕的奏書。

然而,曹汭的案子並沒有在南京本地引起太大風波。一是因為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日曹汭被捕、連夜便被刑斃,也沒有什麼小道消息傳出。市井百姓最樂於聽聞的無非是各種花邊內幕,譬如關注曹府曹豐拋妻棄子跟情婦私奔出逃這類事,遠比對軍國大事要有興趣得多;二是因為官府刻意壓制了消息,民間並不知道假崔都蘭之事,只聽說大茶商崔良中死後,其女崔都蘭也因傷心過度撒手西去,父女二人同日下葬,算是一樁奇事;三則是因為南京人的注意力都還集中在《張公兵書》上。自從《張公兵書》殘頁橫空出現在忠烈祠後,熱衷於尋找兵書的人絡繹不絕,不僅城南忠烈祠的門檻被踩得只剩下門框,就連城中老字街紀念張巡、許遠的雙廟也時時人滿為患。

最先發現《張公兵書》殘頁的百姓全大道當日便被官府拘押,經由宋城縣、應天府、京東路提刑司三級機構審訊後,終於弄明白他原先是個外地雲遊來的頭陀,居住本地已經二十年,起初也只是跟其他行者、頭陀一樣,早早起床後敲著鐵板在城中報曉,向左鄰右舍化緣度日。後來不知如何眷戀起紅塵,乾脆還俗,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市井小混混,居然如魚得水。據說這是因為他在報曉生涯中發現了許多人家隱藏有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靠訛詐得了不少錢財,又用這些錢財來買通地頭蛇的緣故。他沒念過什麼書,當日偶爾到忠烈祠上香,從張巡塑像下撿到了幾頁紙,依稀辯認出有「張公兵法」字樣,便以為是傳說中的《張公兵書》,興奮地告訴了路人,以訛傳訛,遂一發不可收拾,演變成轟動全城的重大事件。

儘管應天府出面闢謠,稱全大道發現的不是什麼《張公兵書》,但大多數人都不怎麼相信官方的說法。正好時近五月二十五日張巡生日「尪公誕」,趕往南京城尋找兵書,恰如往大漠尋找寶藏一樣,成為了一時的熱潮。

全大道被釋放出獄時,已然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他走出提刑司官署大門,剛想要伸展一下手腳,便被一名年輕男子搶過來扯住,叫道:「跟我走。」

那人雖然年輕,卻是力大無比,全大道一掙竟然沒能掙脫,狐疑問道:「你誰呀?憑什麼跟你走?」那男子笑道:「我叫張建侯,你跟我來便是,不會是什麼壞事。你看我,人生得正派,不是什麼壞人。」

全大道笑道:「我管你好人壞人!你找我,無非是想問《張公兵書》的事。你說你姓張,該不會也是張巡張公後人吧?」張建侯道:「咦,你怎麼知道我是張公後人?」

全大道大笑道:「因為有許多人來大獄探我,一多半都自稱姓張,是張公後人,你算是來得晚的了。」張建侯道:「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陽張氏,沒有騙你。」

全大道道:「我不管你真的假的張公後人,要問我話,得先有見面禮。一貫錢回答一個問題。」張建侯愕然半晌,才道:「你還真是會賺錢。」

全大道無不得意地道:「誰叫我最先發現了《張公兵書》呢?這叫生財有道,奇貨可居。喂,到底你有沒有錢?沒錢我可走了。你看那些人,肯定也是來找我的。」

張建侯轉頭一看,果見一些人正指指點點地走過來,迫不得已,只得道:「有錢,你先跟我來。」引著全大道來到包府。

全大道道:「這是南京留守包令儀包公的宅子。聽說包公死了侄孫女,他很是傷心,已然上奏辭官,只等朝廷批文下來,就要回鄉去了。這是官宅,很快就會改姓了。」

張建侯奇道:「你人明明關在大獄裡面,消息怎麼這般靈通?」全大道笑道:「誰叫我有本領呢,牢子、禁卒誰不認得我?」一邊說著,一邊擼起衣衫,道,「你看,過堂時提刑官還命人對我用過大刑,我也慘叫得驚天動地,其實一點事兒沒有。」

張建侯心道:「也曾聽說衙門的小吏可惡,常常作假欺上瞞下,若是犯人使錢,板子高舉,落下時卻是蜻蜓點水,點到即止;若是犯人沒錢,那板子就能當場斷筋裂骨。康提刑官倒是個好官,可惜手下一幫胥吏太過可惡。」

全大道笑道:「小官人將來若是犯了事,只管來找我,只要你出得起銀子,包管在大牢裡面吃香喝辣,過得舒舒服服。」

張建侯「嘿嘿」兩聲,也不回答,引他進來堂屋。堂內早等有一人,卻不是包拯,而是許洞。

全大道笑道:「你也姓張么?」許洞道:「我姓竹。你看到的兵書殘頁是什麼樣子的?上面寫了些什麼?」

全大道也不答話,只笑嘻嘻地伸出手來。

許洞愕然道:「做什麼?」張建侯嘆道:「他要錢,一句話一貫錢。」奔進內屋,取了一塊銀子,拿出來交給全大道,道:「這銀子有十兩多重,可以頂二十貫錢了。還不快些回答竹先生的話!」

全大道道:「殘頁就是一張破破爛爛的紙,像一本書那麼大小。至於上面的內容嘛,我識字不多,只認得少數幾個字,『張公兵法』四個字肯定是有的。」

許洞輕嗤了一聲,顯然並不相信。

全大道笑道:「瞧先生模樣,似乎也不大相信我的話,反正我知道的全說了,信不信在你。」掂了一下銀子的份量,轉身便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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