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辨風塵

黎明如約到來。晶瑩的露水閃爍著晨曦的微光,流連在石板街上,將青灰色的大石板滋潤溫婉潤澤。清風如水,空中到處瀰漫著清新的氣息。城市的大街巷陌里傳來了敲打鐵牌子的聲音——這是寄居城中的行者、頭陀們開始報曉催起了。

包拯和衣躺在床上,聽到行者喊著陰則「天色陰晦」,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喊出晴報「天色晴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倦意太濃聽混了,不由得有些困惑起來。

迷迷濛蒙中,仿若回到了廬州合肥縣香花墩的家中。楊柳依依,曲水潺潺,晨曦初露時,他坐在林中水邊讀書,讀到忘情之處,隨意站起來,一步邁出去,結果掉入水中。只覺得身子陡然輕了許多,但還是止不住地往下墜。他想攀上岸邊,卻被水草纏住了雙腳,愈是掙扎,愈是緊密。他開始恐慌,大叫道:「小游!小游救我!」

包拯驀然從床上坐起,這才驚覺適才情形不過是南柯一夢。但卻不知道夢境為什麼跟曾經發生的事故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和張小游都長大了,不再是孩童的面貌。

呆坐了一會兒,轉頭見外面已日上三桿,包拯這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披衣起床,洗漱了出來。張建侯還在房裡呼呼大睡,客房的文彥博和沈周卻已經離開了,一個回了文家,一個回去了應天書院。

包拯忙到堂上來拜見父母,卻只有父親包令儀。他也不問兒子大半夜地在外面忙活什麼,只道:「寇夫人不想見外客,所以你母親和小游陪她到城北性善寺齋戒去了,還要為寇相公做一場法事,幾日後才能回來。本來你母親還想叫上你和建侯,聽說你們忙了一夜,快早上才回來,一時沒忍心。你這是要回去書院么?」包拯道:「是。」

包令儀道:「雖然寇夫人出了城,但畢竟算是我們家的貴客,你最近就別在書院歇宿了,辦完事早些回來。得空也去性善寺看看。」包拯道:「是。」正欲退出,忍不住又回身問道,「父親大人為何不問我昨晚都去了哪裡?」

包令儀道:「你從小就挺然獨立,從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樣戲狎嬉鬧,彷彿成年人一般,令人放心。現在你有范先生那樣的好老師,有文彥博這樣機敏聰明的同學,又沈周這樣多才多藝的朋友,為父對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擔憂呢?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吧。」

包拯道:「孩兒心頭有一個難解的疑惑,如果有一個好人出於公義之心殺了一個壞人,那麼這個好人該不該被懲罰呢?」包令儀思索了一會兒,道:「我也許會關心那個壞人有多壞,到底做了些什麼壞事。」

包拯便說了刻書匠高繼安為崔良中偽造交引之事,道:「如果不是因為崔良中被刺,誰又能想得到這位天下第一茶商不但倚仗權貴低價購買提貨單,甚至還偽造交引,魚目混珠,好騙取更多的茶葉?」

包令儀道:「嗯,為父明白了。你認為那兇案主謀其實是有功之人,對吧?我想問一句,你說崔良中倚仗權貴,那權貴一定是指龍圖閣直學士馬季良了。那麼依你看,馬季良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包拯道:「馬學士?倒是跟傳說中完全不一樣。」

包令儀道:「所以事情有時候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人也不一定就是傳說中那樣,真相揭開之時,往往會令人大吃一驚。如果那主謀當真是為民除害,考慮放她一馬未嘗不是好事。但你能肯定她真的是出於公義之心嗎?她跟高繼安通謀,而高繼安利用手藝和職務之便,暗中刻印交引,本身就不是什麼好人。你應該先設法查清楚動機和真相,再考慮要不要放過主謀。」

包拯心頭彷徨頓去,道:「多謝父親大人指教。孩兒去了。」匆忙出門,迎面遇上馬季良的心腹侍從。

侍從忙道:「龍圖官人命小的把這張紙條交給包公子。昨天夜裡,有人隔牆丟了塊石頭進來,外麵包著的就是這張紙。龍圖官人起得晚,剛剛才看到,登時臉色大變,本來打算立即過府來找公子,卻又被提刑官派人叫去提刑司了。龍圖官人遂命小的先將紙條送給公子,等他回來,再來找公子商議。」

包拯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四行草字:「宮廷秘葯,古人不揚。意欲活命,切勿聲張。」一望之下,便「啊」了一聲,急忙回來叫上張建侯,一起趕去宋城縣衙。

張建侯尚未睡醒,一邊揉眼睛一邊問道:「姑父也沒怎麼睡,難道不困么?」包拯取出紙條遞過去,道:「你看了這個就不會困了。」

張建侯不愛讀書,仔細辯認,才念出那四行草書,登時睡意全無,道:「啊,這是誰寫的?是那帷帽婦人么?」包拯道:「這字雖是匆匆寫就,卻是筆力遒勁,氣勢欹傾,應該是男子所書。」

張建侯道:「那一定是帷帽婦人的情夫曹豐了。」包拯道:「不,曹豐的字我見過,寫得中規中矩,沒有這般神氣橫溢。字如其人,這個人一定是個恣意洒脫的男子。」

張建侯道:「既不是曹豐,也不是帷帽婦人,那會是誰?還有誰會阻止馬龍圖追查奇毒藥性一事?」包拯道:「我暫時還想不到是誰。但這張紙條卻暴露了一條線索,表明我們昨晚的推測有可能全錯了。」

張建侯道:「全錯了,怎麼會呢?」包拯道:「那好,我有幾個問題問你,先不管寫這字條的人是誰。這字條是夜半時分丟入崔府院中,當時我們還高繼安家中。那麼這個人是怎麼知道崔良中所中奇毒是宮廷秘葯的?他寫這個字條,分明是警示馬龍圖不要張揚毒藥一事,而昨晚沈周剛好建議馬龍圖派人回汴京尋太醫謀取解藥,事情會如此湊巧么?」

張建侯越聽越糊塗,道:「我還是不明白。」包拯道:「等會兒見到楚縣尉你就明白了。」

宋城縣衙位於利字街,是南京城中最古老最滄桑的建築,所在之處正是昔日宋國王宮所在地。縣衙大門漆成紅色,為面闊三間的硬山結構建築。兩側配有登聞鼓及一對石頭獅子。縣衙大門上方的黑漆大匾上寫著「宋城縣署」四個大字,因歲月久遠,已呈斑駁之色。

到縣衙門前,包拯請差役通傳。等了好大一會兒,楚宏才匆匆出來,臉上儘是疲憊之色,道:「我正奉命傳訊高繼安的左右街坊,勞二位公子久等,抱歉。」

包拯道:「我正是為這件事來的。那在月桂樹下下雙陸的鄰居,可具體記得帷帽婦人叫走高繼安是什麼時辰?」楚宏道:「剛好是亥時。他們記得很清楚,當時正好有打更的經過。」

張建侯道:「呀,昨晚亥時時分,馬龍圖聽到更聲,還抱怨道:『怎麼仵作還沒有到?』話音剛落,侍從就帶著馮大亂進來了。如此,就證明昨晚伏在崔良中屋頂上的人一定不是帷帽婦人了。原來姑父來找楚縣尉,是要證實這一點。」

包拯點點頭,道:「楚縣尉先去辦公事,有線索我會及時告知。」

楚宏道:「也好。」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我昨晚已將包公子搜到的兩疊交引上交,呂縣令連夜親自送去應天府,聽說應天府又立即派人送去提刑司。之後上頭有命令下來,交代宋城縣只准調查高繼安行兇殺人一案,而且要暗中進行,由提刑司派人監督。」

包拯微嘆一聲,道:「我知道了。多謝。」拱手作別。

一離開宋城縣衙,張建侯便憤憤道:「自古以來都是官官相護。那康提刑官原來也只是空有清官之名,眼下有馬季良在這裡,我敢打包票,他一定會包庇崔良中,假交引這件事多半會不了了之。要我說,這件事咱們不要管了,管他是誰要殺崔良中,他死了,世間倒是乾淨了。」

包拯道:「我不同意。凡事要有始有終,既然我們一開始就捲入進來,不管官府如何斷案,不管崔良中人品如何,我們都要找出真相,給世人一個交代。」

張建侯道:「可這案子紛繁複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頭緒這麼多,自己都亂了,還要怎麼查?」包拯道:「頭緒雖多,卻並不亂,雖然我們昨晚的推測出了大大的偏差,但至少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可以肯定高繼安捲入了兇案,有兇器為證;第二,可以肯定帷帽婦人是他的同黨,有節字街街坊鄰居為證。」

張建侯道:「那昨晚潛入崔府的黑衣人呢?他跟高繼安是一夥兒嗎?」包拯沉吟半晌,才道:「這個很難講。屋頂上的黑衣人應該就是寫字條的人,他既然知道奇毒是宮廷秘葯,應該跟是高繼安和帷帽婦人是一夥的。但帷帽婦人去通知高繼安逃走的時候,仵作還沒有到崔府,事情沒有敗露,沒人知道兇案跟高繼安有關。那時候黑衣人還伏在屋頂上,他冒險進來崔府,必是有所圖謀,如果是預備殺崔良中滅口,那麼高繼安就沒有必要逃走。所以從這點看,他又跟高繼安和帷帽婦人不是同夥。」

張建侯完全糊塗了,他知道自己一時難以弄明白這之間的邏輯關係,便乾脆不再理會,問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包拯道:「先去應天書院。我向范先生請幾天假,再叫上沈周和彥博。」

自南門出城時,正好見到兵馬監押曹汭親自帶著一隊兵士在逐捕什麼人,弄得大街上人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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