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風昨夜

宋州古名商丘,又稱睢陽。自從宋州之「宋」字成為大宋的國號後,宋州聲名愈發顯赫。

與宋州同度崛起的還有睢陽書舍。五代時期,宋州名儒楊愨在睢陽當地教授生徒,宋州楚丘人戚同文從學,娶楊愨胞妹,又承師志,在睢陽城東興建學校,稱「睢陽學舍」。宋太宗太平興國元年(976)年,戚同文以七十三高齡隨同長子戚叔維赴任隨州書記,終病逝在隨州,學舍事業就此中斷。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宋州富商曹誠出三百萬巨資在睢陽學舍舊址建學舍一百五十間,聚書一千五百卷,博延生徒,講習甚盛。精明的曹誠又通過應天府上書朝廷,請求以學舍入官。宋真宗大為讚賞,正式賜額為「應天府書院」,由戚同文之孫戚舜賓主持,曹誠擔任助教。這所由民間人士一手創建的書院自此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認,取得了官學的地位,聲名大震,與嵩陽書院、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並稱為天下四大書院,四方學者,輻輳而至。

現任書院主教範仲淹便是昔日睢陽學舍的學生,他在二十齣頭時慕名來應天求學,晝夜苦讀,五年未嘗解衣就枕。因為家貧,每天只煮一鍋粥,涼了以後劃成四塊,早晚取食二塊,再切一些腌菜佐食,如此苦讀四年,功夫不負有心人,終獲大成,於大中祥符八年(1015)登進士第。順利步入仕途的范仲淹不忘應天教導之恩,娶宋州人氏李昌言之女為妻,在應天安家落戶。范母病逝後,范仲淹辭官在家居喪,新任應天知府晏殊重視教育,特延請范仲淹人應天書院掌學主教。南京人文愈加昌盛,學子相繼登科,而魁甲英雄,儀羽台閣,蓋翩翩焉,未見其止。應天書院一躍成為天下書院之首,其良好的治學學風吸引了天下莘莘學子,甚至不少官宦也慕名將子弟送來書院習讀。

今日是法定的乾元節,也是應天書院的特殊日子,應天知府晏殊在義字街應天府官署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坐上賓客正是從書院精挑細選出的一批優秀學生。

華麗的晚宴正在舉行——燈紅酒綠,玳筵羅列。細酒肥羊,觥籌交錯。謳歌諧謔,琴瑟鏗鏘。

按照慣例,此類聚宴屬於官方性質,購置酒菜果餚、聘請歌妓樂舞等費用均由朝廷所賜公使錢支出,如果不夠,還可動用其他經費。這場宴會規模不小,堂中放置了二十來張長方形桌案,賓客均環桌而坐,一桌至少十人,本來還算寬敞的大廳立即顯得狹小起來。

出席宴會者除了書院學生及府學提學曹誠等教官外,還有路、府、縣各級重要官員,如京東路轉運司轉運使韓允升、副使范雍,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康惟一等;府級官員有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南京留守包令儀等;縣級官員有宋城知縣呂居簡等。呂居簡雖然只是個縣令,但宋城是陪都南京所在地,稱赤縣,級別很高,他的官秩甚至比南京通判還要高。

一些本地的鄉紳名流及寓公也應邀出席,如大茶商崔良中及其侄子崔槐,寓居在南京的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馬許仲容、正在許家做客的翰林學士石中立,以及赴任正好路過南京的廬州知州劉筠等。可謂濟濟滿堂。當然也有一點小小的遺憾,書院主教範仲淹因母喪在身,不能出席這場豪華夜宴。

除了文臣之外,在座的還有兩名武官,兵馬監押曹汭和橫塞軍指揮使楊文廣。

大宋素來重文輕武,武官地位不高,但這曹汭來歷非同一般,是當今大宋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曹利用的親侄子。曹利用因同遼國談判締結澶淵之盟有功而得宋真宗信用,步入中樞大臣行列。而今宋仁宗年幼,太后劉娥用事,只尊稱曹利用「侍中」,而不敢直呼名字,由此可見劉太后對其功勛舊臣身份亦有敬畏之心。因為這一層關係,曹汭是在座許多人想要巴結的對象,應天書院助教曹誠不顧年紀和身份,多次上前敬酒攀認曹汭為同宗,便是明證。

指揮使楊文廣則是名將楊業之孫、楊延昭之子,廣頤方額,綽有丰神,以武藝精絕聞名於當世,其所率橫塞軍隸屬於馬軍司,駐紮在西五十里與開封府交界的寧陵。他今日湊巧來南京公幹,被曹汭臨時拉了來府衙赴宴。

酒已過三巡,正是娛樂時分。因今日的主客是學生,府署沒有像往日宴會那樣請當紅的歌妓來歌舞助興,只佐以文字遊戲來活躍氣氛。席間正在玩擊鼓傳花行酒令——將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賓客間傳遞,鼓聲一停,持花者須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將一個字拆成一句話,要求拆字恰當,對答敏捷工整,答不上來者則要罰酒一杯。這是一種在酒宴上極為流行的拆字遊戲,不僅要對漢字非常熟悉,而且對漢字結構也必須精通,精於此道者每每將其與蹴鞠、捶丸、圍棋、雙陸等娛樂並提,以自我誇耀。

首輪鼓點停下時,海棠落在一名叫沈周的書院學生手上。他亦是官宦子弟,父親沈英在京師開封任職。其人面如冠玉,長相清秀,頗有文弱書生之氣。他看起來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張口即道:「春日三人行。」

「春」字拆開即是「三」、「人」、「日」。這字拆得不錯,時過清明,算得上暮春,亦十分應景,眾人一齊鼓掌叫好。沈周之前並不如何慌亂,此時得到讚賞反倒有些靦腆起來,紅了臉,垂下頭去。

第二輪鼓點停下時,海棠恰好落在知府晏殊手上。眾人一齊會意地笑了起來,等著看這位五歲能詩、十四歲時就因才華洋溢而被朝廷賜為進士的大名士如何出口成章。

晏殊微一沉吟,即道:「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白水泉邊女子好,少女真妙。」

話音剛落,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大聲喝彩。倒不是眾人有意拍晏知府馬屁,這的確是一副對仗工整的對聯,意境完美,而拆白道字的運用尤為妥帖,極符合晏殊的身份。更令人拍案稱絕的是,舉辦宴會的大廳名「岩泉」,據說初建時地下有一岩一泉,由此得名,對聯中正好嵌入了「岩泉」二字。

晏殊自少年起即享有盛名,除了這次因忤逆太后劉娥旨意被貶出中樞外,仕途一直一帆風順,為人卻是難得的平和,沒有絲毫傲氣,只微微一笑,便將手中的海棠遞向一旁的南京通判文洎。

鼓聲咚咚,不疾不緩,再度停下時,海棠傳入一名二十來歲的學生手中。與在座的白臉書生相比,他的容貌甚是奇特,面色紅得有些發黑,且寬闊的額頭上有一個青色的月牙形狀的凸起肉記。最怪的是,他總是表情嚴肅,正襟危坐,與晚宴的歡快氣氛甚不相稱。海棠傳到他手中時,他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晏殊一直刻意留意著座上學生的情形,認出那黑臉學生是南京留守包令儀的公子包拯,見他面色凜然,擔心他答不出來而令包留守當眾丟了面子,正要親自出面解圍,包拯身旁的同學文彥博卻已主動有所援助,附耳過去,欲出言提點時,坐在包拯另一側的學生張源已然有些不耐煩起來,伸出手來,低聲催促道:「包拯,你要是答不上來,不如將海棠讓給我。」

包拯搖了搖頭,朗聲吟誦道:「日月明朝昏,山風嵐自起。石皮破仍堅,古木枯不死。可人何當來,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黃鶴,志士心未已。」

這是一首典型的拆字詩,拆「明」字為「日」、「月」;拆「嵐」字為「山」、「風」;拆「破」字為「石」、「皮」;拆「枯」字為「古」、「木」;拆「何」字為「可」、「人」;拆「重」字為「千」、「里」;拆「詠」字為「永」、「言」;拆「志」字為「士」、「心」。字拆得雖不及晏殊「山石」之對聯工整巧妙,卻是以詩抒懷,表達出不凡的志向和胸襟,單是這份眼界,就要遠遠高出晏殊之作。席間不少有識之士心中稱奇,登時對這黑臉包拯刮目相看。

南京通判文洎正坐在包拯之父包令儀身旁,側頭笑道:「令郎出口成章,志向高遠,將來必成大器。」包令儀忙道:「不敢當。犬子無狀,哪裡比得上令郎沉穆有度,進退有禮。」

文洎之長子即坐在包拯身側的文彥博,自小有「神童」之稱。他還是孩童時,與夥伴兒一起踢球,意外將球踢進了柳樹下的深洞里。有人出主意用棍子掏,有人要用鐵鍬挖開樹洞,文彥博卻想了妙法子,即往樹洞中灌水。結果在水的浮力下,球自動漂出了深洞。當時文彥博才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卻有如此智慧,一度傳為佳話,為人津津樂道。

文洎正要自謙幾句,卻見長子與包拯雙雙站了起來,一起往外走去。一愣間,鼓聲又響了起來。

今晚宴會的主角雖是應天書院學生,但畢竟在座的名宦不少,學子們個個使出渾身本事拆字,力求在「新」、「奇」上下功夫,好引得席間達官貴人的矚目。

學生張源更是道:「晏相公原先的出題太過簡單隨意,不如我們來玩些難度大的,方才顯出真本事。」

另一學子宋祁是本地有名的才子,很不喜歡張源挑釁倨傲的態度,應道:「有題目儘管出。」

張源洋洋道:「再行酒令,規定要一字拆三字,兩字合一字,末接唐詩一句,要求有韻,而且要前後成句。我先來作令。」微一思索,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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