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特」不起來的特區

「我們村的許多年輕人都到大陸打工去了,」李雲(化名——作者注)坐在自己藥店的櫃檯後面,對我說,「我也在深圳打過工,體力活,又臟又累,但收入比我現在開藥店的收入還高。」

李雲大概二十六、七歲,在海南省五指山一個苗族山寨做鄉村醫生。此時,我才第一次知道,使用「大陸」這個稱呼的,並非只有台灣人。

「那你為什麼又回來了?」我坐在櫃檯邊上的一條長凳上,一邊逗弄著他的三歲的兒子,一邊問道。

「我畢竟學了幾年醫,不想荒廢掉。」他回答說。

「那為什麼不在大陸那邊的大醫院找份工作?」

「我是山寨出來的,在大陸那邊誰都不認識。要是能在大醫院找到工作,我也不會幹那一段體力活了。」他苦笑著說。

但他的山寨藥店生意實在不怎麼樣。在我們交談的三、四個小時之內,他只做成了一單生意:一個穿著典型的苗族服裝的婦女,帶著一個不斷咳嗽的男孩來到了他的藥店,李雲一邊向母親詢問著什麼,一邊用聽診器聽著孩子的胸部,他們談的苗族話我聽不懂,但那對母子拿了葯,似乎沒交錢就走了。事後,李雲向我解釋說:「她說現在手頭沒錢,先賒著。」

李雲也是苗族人,但能說流利的漢語,他的言談舉止和穿著打扮,與「大陸」那邊的城裡漢人沒啥兩樣,但與坐在我旁邊的他的胞兄反差很大,似乎來自兩個世界。

李雲的胞兄只比他大三、四歲,但看起來就像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也在「大陸」那邊的廣東省打過工,因學歷比弟弟低很多,就更只好乾體力活了,而且乾的是最辛苦的建築工人的活。

哥哥的漢話,我聽起來就很費勁,還得弟弟幫助解釋:「說不好漢話,也是我哥最終回鄉務農的原因之一。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建築工地的活,既危險,又辛苦,不能長干。嗨,趁著年輕,掙幾年錢就回來吧。」

「聽長輩說,過去是大陸人都往我們海南跑,但現在,是海南人都往大陸跑。」在來海南的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年輕人對我說。

我的這位鄰座也在「大陸」那邊的廣州中山大學上學,五一黃金周返回海南三亞探望父母。他告訴我,他畢業後肯定不會回海南工作:「廣州、深圳的機會還是要比海南多得多。」

據說,在中國,衡量某個省份是窮是富,有個相對簡單的標準:看它主要是農民工輸出地還是接收地。例如,中國最著名的幾大農民工來源地,如河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都是相對貧窮的省份;而廣東、江蘇、浙江、山東這些沿海發達省份的農民,如果離家打工,也大多會在本省大城市打工,即使去外省,也大多是經商。當然,這裡說的窮富都是相對而言的,至於赤貧之地的農民,連路費都籌措不到,也只能守在家裡種田了。

海南曾經是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也曾經是大陸移民的熱門流入地:移民中不僅有外省農民工,還有大量內地城市精英,但如今海南卻變成了移民流出地:流出去的不僅有去大陸打工的海南農民,還有本島城市青年和大陸迴流人才。進入新世紀,仍然流入海南的,大概只剩下一類特殊「移民」了:高考移民。歷史發展和經濟規律的弔詭,令人唏噓。

「那些大陸人當時涌到海南,到處圈地,蓋房子,後來又紛紛跑回大陸,留下了一大堆爛尾樓。」在海南省省會海口,一位雜貨店女店主指著不遠處的一棟樓,用帶著濃重海南口音的普通話對我抱怨說。

那棟樓的基本框架猶存,就缺房頂、窗玻璃、外部粉刷,當然還有人氣,就像一副巨大的人體解剖構造標本,陰森森地矗立在那兒,挺瘮人的。教科書上是這麼解釋「爛尾樓」的:「在泡沫經濟中因資金鏈斷裂而擱淺的建築物。」

「當年闖海南的大陸人,大多數都走了。像我這樣留守的人不多了。」在海南洋浦經濟開發區開餐館的老楊感慨說。餐館客人不多,作為老闆的老楊居然有時間看著我吃飯,陪著我聊天。

老楊是陝西人,也是被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因海南建省、設立經濟特區而涌動起來的「闖海潮」裹挾而來的。他見證了近20年來海南經濟興衰、人潮漲落的全過程:「我是一路趕潮,1988年海南建省,我從陝西辭去工作來到海口,1992年洋浦簽約,我又從海口趕到洋浦。嗨,說句實話,小小的洋浦,就是整個海南的縮影。最初人們對洋浦經濟前景的期望值很高,淘金者從全國四面八方大批湧來,如今,這些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我也嘗試過很多東西,都失敗了,如今只能靠這個小飯館維持個基本生存。等客人少到都無法供得起我自己的伙食,我也該離開了,像海南的農民一樣,去廣東,為別人打工。」

「嗨,一個省光靠旅遊,是富不了的。旅遊是人旺財不旺。」在海南最南端的旅遊城市三亞,一位來自「大陸」的湖南「的哥」,一邊開著車,一邊對我闡述著他所理解的地域經濟學。在他頭頂上方,用毛澤東肖像做成的吉祥物隨著道路的顛簸不斷晃動著。

是的,旅遊業僅僅富了像三亞這樣的少數海濱度假勝地,海南腹地的城鎮和農村還是很窮的,甚至像海口、洋浦這樣的大陸「闖海者」爭相湧入的沿海城鎮,如今也呈現出某種衰敗、蕭條、冷落的跡象。如今的海南,除了三亞等少數旅遊城市尚有一些外省農民工,大部分地區與其說是移民輸入地,不如說是移民輸出地。

1988年,海南建省,並成為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當時,海南似乎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中國經濟改革已經啟動十年,中國決策高層有意讓海南成為第二個台灣島,所以給予海南極為特殊優惠的特區政策;地利:海南靠近港澳台、東南亞和珠江三角洲,位於大中華經濟圈的中心位置,處於中國經濟發展的「金三角」地區;人和:大批人才湧入海南淘金,有所謂「十萬人才下海南」之說。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海南未能搭上「金三角」經濟高速發展的順風車?

「海南衰落的原因很多,有領導不力的原因,也有經濟發展戰略選擇失誤的原因,」在北京西城區一棟老式樓房中,著名經濟學家、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茅於軾先生對我說,「我去過海南多次,也與當地人談過這個問題。海南建省後,經受過多次打擊:汽車走私案被曝光,是一次打擊;後來房地產泡沫破裂,又是一次打擊。」

但在廣州中山大學周春山教授看來,海南衰落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沒有發展工業。

「俗話說,無工不富。海南觀光業名聲在外,但旅遊業是旺人不旺財,過分倚重旅遊業而忽視製造業,是不對的。」周教授說的「旺人不旺財」,與我在三亞遇到的那位湖南農民「的哥」說的「人旺財不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周春山在他的辦公室里接受我的採訪時,拿廣東東莞與海南相比,試圖說明他的「無工不富」的理論:「在海南,無論是汽車走私,還是房地產熱潮,還是過分注重旅遊業,背後都是撈快錢、發易財的心理在作怪;東莞則不同,雖然沒有海南那麼大的宣傳聲勢和媒體關注度,但踏踏實實地吸引外資,從最初無人看好的三來一補加工業干起,結果闖出一條致富新路。」

周教授還指出,海南對姓資姓社的問題、對洋浦開發是否賣國有過很大的爭論,影響了外資投資的決心,也使自己失去了寶貴的發展機遇。後來到1992年*南巡,中國全方位開放,海南也就更沒有太大的優勢了。周春山回憶說,「洋浦開發之初,很多內地人才涌往洋浦,包括我的許多同學和熟人,我那時想去還去不了呢!但現在他們都跑回來了。」

《21世紀經濟報道》編委金城也有同感:「我有好幾個朋友,原來在海南,後來也跑到廣東來。」金城在廣州接受我的採訪時,如此分析海南的教訓:「海南的失誤主要是產業選擇的失誤,它與珠海面臨同樣的困境,它本身可能比較適合做旅遊,但做旅遊呢,對財政來說,收益有限,而沒有財力的話,就無法推動工業化的進程。海南這兩年有一些改善,例如有了石化方面的大型項目,對海南經濟有些帶動,但海南基礎太弱,原來就是一個未開發地區。」

確實,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直到九十年代中葉,中國的「傳媒寵兒」是海南,而非東莞;中國城市青年精英的夢想也是「闖海南」,而去東莞的都是來自農村的所謂「盲流」。但近20年下來,物換星移,東莞和海南換了個位置。

這次我去海南採訪,曾在海口一家餐館遇到一位來自海南文昌農村的青年男侍,我問他的收入有多少,他環顧左右,見老闆不在,悄悄對我說:「只有500多塊呀,只有我在東莞打工時的一半。」

「那你為什麼離開東莞?」

「我春節迴文昌老家過年。這家餐館的老闆是我親戚,叫我過來臨時幫一下忙。忙完這一段,我還是要回東莞打工的。」他向我使了個顏色,匆忙收拾起我桌前的剩菜,返回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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