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維多利亞車站。瓊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回家真好。

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英格蘭,她自己的國家,可親的英國行李夫……還有不太可親、但卻很英國的多霧天氣!

既不浪漫也不美麗,還是那一如以往、親愛的老維多利亞車站,看上去完全跟以前一樣,嗅起來也一樣!

哦,瓊心想,我真高興自己回來了。

那麼漫長、疲憊的旅程,經過土耳其和保加利亞、南斯拉夫、義大利和法國,海關官員、檢查護照、各種不同的制服、各種不同的語言。她厭倦了——對,真的厭倦了——外國人,連那個跟她一起從阿勒頗旅行到斯坦堡、身份不凡的俄國女人,到最後也頗煩人。開始時她是感興趣的——的確是相當令人興奮的——就只因為這人很不同。但是等到她們旅行到土耳其馬莫拉海 的海德帕夏港口時,瓊已經很盼望著兩人分道揚鑣了。一來是因為她,瓊,竟然口沒遮攔地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講自己的私事,想起來就覺得難為情。二來,嗯,這有點不好說,但這女人有些地方讓瓊覺得自己很土氣。這可不是愉快的感受。

光是對自己說,希望自己就跟任何人一樣很行,已經不管用了!她並不真的這樣認為。她很不自在地意識到,儘管莎夏再友善,終究是個貴族,而她則是個中產階層、一名鄉下律師無足輕重的妻子。這樣想當然是很愚蠢的……

不過總而言之,這一切現在都結束了,她又回到老家,回到祖國土地上。

沒有人來接她,因為她後來沒有再發電報通知羅德尼她什麼時候會到。

她有種強烈的慾望,想要在家裡見到羅德尼,想要直接開始她的懺悔,不要有停頓或拖延。這樣會比較容易,她如此想著。

在維多利亞車站月台上,是不可能向驚訝萬分的丈夫請求寬恕的。

當然不能在月台上,那裡人來人往的,月台盡頭還有海關檢查站。

不,她會在格羅夫納飯店安安靜靜住一晚,第二天才南下回到克雷敏斯特去。

她尋思著,是否該先跟埃夫麗爾見面呢?她可以從飯店打電話給埃夫麗爾。

對,她決定,說不定就這樣做。

她只帶了隨身行李。由於在多佛港入境時,海關已經檢查過,因此可以請行李夫直接把它們送到飯店去。

她洗了澡,穿好衣服,然後打電話給埃夫麗爾,幸好埃夫麗爾在家。

「母親?我沒想到你回來了。」

「今天下午到的。」

「父親上倫敦來了嗎?」

「沒有。我沒告訴他我今天到。他說不定會跑來接我,萬一他忙的話,這就不太好了,會讓他很累。」

她覺得埃夫麗爾說話時流露出一絲驚訝語氣:「是……我想你是對的,最近他很忙。」

「你常見到他嗎?」

「不常。大概三星期前他上倫敦來一整天,那次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今天晚上怎麼樣,母親?你想不想到哪裡去吃晚飯呢?」

「我寧願你來我這裡,親愛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旅途有點疲累。」

「我想你也一定累了。好吧,我過來。」

「愛德華不跟你一起來嗎?」

「他今天晚上有個應酬飯局。」

瓊掛上聽筒,心跳比平時加快了一點。她心想,埃夫麗爾……我的埃夫麗爾……

埃夫麗爾的聲音多沉著又清脆啊……鎮定、疏離、冷淡。

半小時後飯店打電話上來,通知說哈里森一威莫爾特太太來了,於是瓊就下樓去。

母女以英國人的保守方式打了招呼。瓊心想,埃夫麗爾看來身體很好,不那麼瘦。瓊跟女兒走進餐廳時,自豪得有點激動,埃夫麗爾真的很美,相貌清秀又出眾。

她們在餐桌旁坐下,瓊的視線和女兒的相遇時,心頭一震。

那雙眼睛是那麼冷靜又無動於衷……

埃夫麗爾,就像維多利亞車站一樣,一點都沒變。

是我變了,瓊心想,但是埃夫麗爾不知道這點。

埃夫麗爾問起芭芭拉以及巴格達的情況。瓊講述了回程遇到的諸般不順。不知怎的,兩人的談話頗困難,似乎不太順暢。埃夫麗爾問起芭芭拉的情況時,也是不痛不癢的,簡直就像是她接到暗示說,問太多可能不得體。但是埃夫麗爾不可能知道任何真相的,這只是她一貫細膩、不好奇的態度而已。

真相,瓊突然想到,我怎麼知道這就是實情?說不定,只是有可能而已,一切都是她自己單方面的想像,畢竟,並沒有很具體的證據……

她排斥了這個念頭,然而光是閃過這想法就已經讓她吃了一驚了。萬一她也是那種憑空想像的人呢?

埃夫麗爾正以冷靜的口吻說:「愛德華是這麼想的,他認為將來有一天會和德國打仗。」

瓊回過神來。

「火車上那個女人也是這樣說的,她好像還相當肯定。她算是個要人,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我不相信。希特勒才不敢開戰呢!」

埃夫麗爾若有所思地說:「哦,難說了……」

「沒有人想要打仗的,親愛的。」

「嗯,人有時會碰上他們不想要的。」

瓊一口咬定說:「我認為談論這些是很危險的,會把這些想法灌輸到別人腦子裡。」埃夫麗爾微微一笑。

她們繼續東拉西扯地談著。飯後,瓊打起呵欠,於是埃夫麗爾就說她不多逗留了,母親一定累了。

瓊說,對,她蠻累的。

第二天早上,瓊去買了一下東西,然後搭下午兩點半的火車回克雷敏斯特,四點左右應該就可以到站。羅德尼在下午茶時間從辦公室回家時,她應該可以在家等著他……

她滿懷感恩地望著火車窗外。這時節,一路上沒什麼風景好看的——光禿禿的樹,下著漾漾細雨。但多麼自然,多麼有家鄉的感覺啊!巴格達有擠滿人的市集,清真寺有鮮艷的藍色和金色圓頂,這些都已經離得很遙遠、很不真實,說不定從來不曾發生過。那段漫長、奇妙的旅程——安納托利亞的平原、土耳其南部山區的積雪、山上的風景,以及又高又光禿的平原;穿過山區峽谷的漫長山路,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途中,聳立著清真寺宣禮塔的斯坦堡,還有巴爾幹半島上的可笑牛車;當火車離開的里雅斯特時,藍色的亞得里亞海閃耀著;瑞士以及在天色漸暗中的阿爾卑斯山——各種不同的景點和場景,全都在此告終,在冬天行經平靜鄉間的回家旅途上告終……

我可能根本從未離開過,瓊心想,可能根本沒遠離過……

她的心很亂,沒法理出頭緒來。昨晚跟埃夫麗爾見面,讓她很難受。埃夫麗爾那雙沉著的眼睛看著她,鎮靜、無動於衷。埃夫麗爾,她心想,沒看出在她身上有什麼不同。嗯,話說回來,埃夫麗爾為什麼應該看出她有不同呢?

並不是她的外表有所改變。

她很溫柔地對自己說:「羅德尼……」

那股光輝回來了,那種歉然,對愛與寬恕的渴望……

她心想,這是真的……我正在開始一種新生活……

她在火車站前搭上了計程車。來開門的愛格妮絲流露出奉承的驚喜表情。

老爺,愛格妮絲說,會很高興的。

瓊上樓回到自己卧房裡,摘掉帽子,又下樓來。

房間看起來有點光禿的感覺,但那不過是因為沒有擺花而已。

明天我得剪些月桂,她心想,併到街角的店裡買些康乃馨。

她緊張興奮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要不要告訴羅德尼她猜到了芭芭拉的事?

萬一,畢竟……

這當然不是真的!整件事都是她想像出來的,所以會想像出這事,是因為那個笨女人布蘭奇·哈格德——不,該稱為布蘭奇·多諾萬——說的話。

說真的,布蘭奇看起來太糟糕了,又老又粗俗。

瓊把手放到頭上,覺得腦子裡像有個萬花筒似的。小時候她有個萬花筒,她很喜歡它,會屏息看著所有的彩色碎片轉動著,直到固定下來成為一種圖案……

她是怎麼回事?

那個很惡劣的招待所環境,還有她在沙漠里經歷的怪誕經驗——她自己想像出各種不愉快的事情,以為兒女不喜歡她,以為羅德尼愛上了萊斯莉(他當然沒有!這是什麼念頭啊!凄慘的萊斯莉),她甚至還後悔過當初說服羅德尼不要異想天開去做農夫。說真的,她一直腦筋很清楚又有遠見……

哦,老天哪,她怎麼會這麼不理智呢?所有這一切她曾經在腦中想到又相信的事——那麼不愉快的事情……

它們的確是真的嗎?抑或不是?她不想要這些事是真的。

她得要決定……非得決定不可……

她得要決定什麼?

那陽光,瓊心想,陽光很熱。那陽光會讓你產生幻覺……

在沙漠里奔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