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就像場夢一樣,瓊心想,對,就像場夢。

走過成卷的鐵蒺藜,阿拉伯少年提著她的行李箱,一面扯著嗓門在跟一名模樣怪異的高胖男人用土耳其語聊天,這人是土耳其火車站的站長。

熟悉的火車卧鋪車廂就在那裡等著她,身穿巧克力色制服的卧鋪廂房車掌正從車窗里探出上半身來。

這節車廂的車身一側標明了「阿勒頗—斯坦堡」。

鐵路將蠻荒沙漠之中的招待所與文明世界聯結了起來。

車掌用法語禮貌地寒暄招呼,為她打開卧鋪廂房,床已經鋪好了床單,放好了枕頭。

回到了文明世界……

外表上,瓊再度成了那位安靜、能幹的旅客,就像一星期左右前離開巴格達的那位斯丘達莫爾太太。只有瓊自己曉得表面之下那驚奇得幾乎令人害怕的轉變。

就像她所說的,火車來得正是時候;就在那股恐懼和寂寞之潮沖毀她精心豎立的最後那道心防之際。

她見到了——就像某些人曾見到的——場異象,關於她自己的異象。雖然她看來只像是一個平凡的英國旅客,一心只管旅行的瑣事,但在沙漠的寂靜和陽光中,她產生了自責,這時心靈和腦子都因為這自責而感到謙卑。

對於印度人提出的意見和問題,她幾乎是機械式的回答著。「夫人為什麼不回來吃午飯呢?午飯都準備好了,很好的飯菜。現在都快下午五點了,吃午飯太晚了。要茶點嗎?」

好,她說,她吃茶點。

「可是夫人究竟去哪裡了?我往外看,到處都看不到夫人,不知道夫人去了哪個方向。」

她走得太遠了,她說,比平時走得更遠。

「這不安全,非常不安全,夫人會迷路的,不知道往哪裡走才好,說不定會走錯路。」

沒錯,她說,有一陣子她迷路了,不過幸好後來走對了方向。她現在想喝茶,然後去休息。

火車幾點發車?

「火車八點半開。有時候要等接駁車的客人來,但今天沒有接駁車。沙漠河床的情況很糟,現在有很多水——嘩啦衝過,嗖的一下!」瓊點點頭。

「夫人看起來很累。說不定夫人發燒了?」

沒有,瓊說,她沒發燒,現在沒有。

「夫人看起來不太一樣了。」

嗯,她心想,夫人是不一樣了,可能這種不同顯現在她臉上。她回到房間里,盯著沾了蒼蠅屎的鏡子看。

真的有不同嗎?她看著,無疑是老了一些,有黑眼圈,臉上有一道道黃沙與汗水。

她洗了臉,梳了頭,撲了點粉,擦了點口紅,然後再照照鏡子。

對,無疑是有點不一樣了,她臉上有種什麼不見了,那張臉迫切地回看著她。少了的是什麼?

會不會是沾沾自喜的神情?

她以前是個多麼差勁的沾沾自喜之人啊!她仍然有那種剛才在外面產生的強烈反感——討厭自己——所產生的謙遜精神。

羅德尼,她想著,羅德尼——她就只是在腦海里輕輕重複呼喚著他的名字……

她抓著這名字當作決心的象徵。要告訴他一切,毫無保留。這點,她覺得,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為時有點晚,但他們還是有可能一起開創新生活的。她會跟他說:「我是個愚蠢失敗的人,用你的智慧、用你的溫文教導我如何生活吧!」

還有,寬恕。因為羅德尼是很寬大的。羅德尼最了不起之處,她現在也明白了,就是他從來沒恨過她。難怪他那麼受人愛戴,兒女都崇拜他(甚至連埃夫麗爾在內,她心想,在那對抗的表面之下,其實一直都愛著她父親的),傭人都願意做任何事去討他喜歡,而他也到處都有朋友。羅德尼,她心想,一輩子都不曾對誰不好過……她嘆息了。她很累,全身作痛。

喝了茶之後,她躺在床上,一直躺到吃晚飯時,然後準備去搭火車。

現在她不再覺得坐立難安了,沒有恐懼,不再渴望找點寄託或消遣,也沒有蜥蜴從洞里鑽出來讓她害怕了。

她已經遇見了自己,認清了自己……

現在她只想休息,躺下來放空自己的腦子,心情平靜地躺著,腦海深處則隱約浮現著羅德尼那張仁慈黝黑的面容……

?這時她人已經在火車上,聽著車掌滔滔不絕地說完了這條鐵路線上的種種交通意外,也把護照和車票交給了他,並取得他的保證,說會發電報到斯坦堡去幫她重訂東方快車的卧鋪位。她也委託他從阿勒頗拍電報去給羅德尼:旅程延誤一切安好瓊。

羅德尼會在她原定的抵達時間之前接到電報。

所以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她再也沒什麼事可做可想的了,可以像個累壞了的小孩子一樣放鬆一下。

未來有五天平靜的日子,土耳其快車和東方快車向西方飛馳,帶著她一天天接近羅德尼以及寬恕。

第二天一大早,火車抵達了阿勒頗。直到那時之前,因為通往伊拉克的交通中斷了,所以瓊是車上唯一的旅客。但這時卻擠滿了上車的旅客。

卧鋪訂位有延誤、取消和大混亂等情況。吵吵鬧鬧的講話聲、抗議、爭執、吵架……各種不同語言一起出籠。

瓊坐的是頭等車廂,但這列土耳其快車的頭等卧鋪卻是老式的雙人房。

廂房門拉開了,走進來一名黑衣婦人,跟在她身後的車掌則從車窗探身下去,接住行李夫遞上來的行李箱。

廂房裡似乎擺滿了箱籠——上面蓋有皇冠圖案的名貴箱籠。

這名高個子婦人用法語跟車掌交談,指示他把東西放在什麼地方。最後車掌走了。婦人轉過身來對瓊露出笑容,一個見過世面、老於世故的笑容。

「您是英國人?」她說。

她說話幾乎不帶外國口音,有著一張蒼白秀氣的長形臉,表情極為豐富,一雙頗奇特的淺灰色眼睛。瓊猜她大概四十五歲左右。

「大清早就闖進來,很抱歉。這實在是很惡劣又不文明的發車時刻,以致我打擾了您的休息。還有,這些車廂也很過時,新的廂房都是單人房的。不過,話說回來……」她露出笑容,幾乎是孩子氣般的甜笑,「我們應該不會惹得對方太心煩,因為只不過兩天時間就到斯坦堡了,而我也不是太難相處的人。要是覺得我煙抽太多的話,就告訴我一聲。現在我就讓您好好睡一下吧,我去餐車,他們這會兒在掛餐車車廂了。」說時,車身突然碰撞一下,驗證了她的話。

「我去那裡等著吃早餐。再次向您道歉,讓您受到打擾了。」

「哦,沒什麼關係,」瓊說,「旅行的時候,這些狀況都是意料中的。」

「看得出您很能體諒人,很好,我們會處得很好的。」

她走出去時,拉上了門,瓊聽到月台上傳來這婦人朋友招呼她的聲音,叫著:「莎夏——莎夏。」

然後爆出滔滔不絕的談話聲,說的語言是瓊分辨不出的。

瓊這時已經完全清醒了。睡了一晚之後,覺得自己恢複過來了。她在火車上向來都睡得很好。

她起床穿好衣服,快梳洗完畢時,火車從阿勒頗出發了。她準備好後,就走到外面走廊上,但在這之前,她先很快看了一下新旅伴箱籠上的標籤。

歐恩巴赫·扎爾姆公主。

在餐車裡,她見到這位新朋友正在吃早飯,一面很起勁地在跟一名矮胖的法國人交談。

這位公主揮手招呼她,示意她坐到身旁座位上。

「您的體力可真好,」她聲稱,「換作是我,還會躺在床上睡覺。哪,博迪耶先生,繼續講你剛才講給我聽的事,真是有意思極了。」

公主跟博迪耶先生說法文,跟瓊說英文,跟服務員說流利的土耳其語,偶爾又隔著走道跟一名面帶愁容的軍官說同樣流利的義大利語。

沒多久,那位肥胖的法國人吃完了早飯,很禮貌地鞠躬告退了。

「您真是位精通多國語言的人。」瓊說。

那張蒼白的長臉露出了笑容,這回是帶著憂傷的笑容。

「也是……怎麼不呢?你瞧,我是俄國人,嫁了德國人,在義大利住了蠻久的,我會說八九種語言,有的說得好,有的說得不好。跟人交談是種樂趣,您不認為嗎?所有人類都很有意思,然而人在世界上只能活這麼短時間!人應該跟人交換想法、經驗。這世界上的愛不夠,這是我常說的。莎夏,我朋友跟我說,有些人真的沒法愛的,像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地中海東部的人。但我說我不這麼認為,我全都愛。Ga Won,l''addition(法語:服務生,賬單)。」瓊愣了一下,因為最後那句幾乎和前面的句子是連在一起的。

餐車服務員趕緊畢恭畢敬地過來,這時瓊才驚覺:原來她這位旅伴算得上是位相當重要的人物。

整個早上和下午,火車蜿蜒經過平原區,這時緩緩爬升到土耳其南部山區。

莎夏坐在自己的角落裡,閱讀、抽煙,偶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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