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回到招待所門前,印度人出來問:「夫人散步愉快嗎?」

愉快,瓊說,她散步得很愉快。

「晚飯很快就好了。很好的飯菜,夫人。」

瓊說,很好,她對此很高興。不過這番話顯然已成了例行儀式,因為這頓晚飯幾乎跟前一餐完全一樣,只不過杏子換成了桃子。也許說得上是很不錯的晚餐,但壞就壞在永遠都是同樣的菜色。

晚飯過後,上床又太早了,瓊再度渴望自己有帶大量讀物或者女紅來就好了。她甚至打算重讀《凱瑟琳·戴薩特夫人回憶錄》里比較具娛樂性的幾段,但卻不管用。

要是有點什麼事可以做做就好了,瓊心想。

不管什麼都好!甚至是一副紙牌都行,她可以玩「打通關」。要不下一盤棋:雙陸棋、國際象棋、國際跳棋。她可以跟自己下棋!什麼棋都好,跳棋、蛇梯棋……

這樣胡思亂想真是很反常。一隻只蜥蜴從洞里冒出頭來,思緒從你腦子裡鑽出來……令人害怕的思緒,擾人安寧的思緒……你不願去想的念頭。

如果是這樣的話,幹嘛要去想它們呢?人不是可以控制自己念頭的嗎?還是無法控制?有沒有可能在某種環境下,人的思緒反而會控制了人本身,就像蜥蜴鑽出洞來,或像一條青蛇般閃過腦海?

來自某個地方……她這種驚慌的感覺很怪異。這一定是廣場恐懼症(就是這個詞——agoraphobia。這證明只要努力去想的話,總是可以想起來的),沒錯,就是這個,害怕廣闊。奇怪,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有這種恐懼症。不過話說回來,以前她也不曾體驗過這般的廣闊,她一向都生活在住宅區里,到處都有花園、很多人。很多人,這就是重點,要是這裡有個人能談談話就好了。

即使是布蘭奇也好。

現在想來很滑稽,她曾經還唯恐布蘭奇可能會跟她同路回國而大為緊張。

哎,要是布蘭奇在這裡的話,情況就天差地別了。她們可以談從前上聖安妮女校的往事,如今看來是那麼久遠的事。布蘭奇曾經說什麼來著?

「你向上提升了,而我則往下沉淪。」不對,她後來改口了,她說:「你一直留在原處。為母校聖安妮增光。」難道她跟從前的分別真的很少嗎?這樣想挺好的。嗯,就某方面而言是挺好,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就不怎麼好了,似乎是挺……挺故步自封的。

吉貝小姐曾經在送別畢業生時說了什麼?她對該校學生的送別叮嚀是出了名的,已經成了聖安妮約定俗成的制度。

瓊的思緒飛掠過多年歲月,回到從前,昔日女校長的身影隨即浮現眼前,清晰得驚人。氣勢凌人的大鼻子上架著夾鼻眼鏡,銳利無情的雙眼目光懾人,巡視學校時的威嚴姿態,人未到胸部先到——連那胸部都是很矜持、規矩的,只有威嚴而沒有絲毫柔軟的線條。

吉貝小姐的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讓人敬畏,不管學生或家長都對她畏懼三分。毋庸置疑地,吉貝小姐就是聖安妮女校的表徵!

瓊在腦海中見到自己進到那個神聖的校長室里,室內有花,有美第奇 複印畫;暗藏了文化、學術以及社交禮儀的弦外之音。

吉貝小姐莊嚴地從辦公桌後轉過身來。

「請進,瓊,請坐,親愛的孩子。」

瓊按照指示在印花布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吉貝小姐此時已經摘下夾鼻眼鏡,突然露出很不真實又明顯可怕的笑容。

「你就快離開我們了,瓊,走出學校的小圈子,進入社會的大圈子裡。在你畢業以前,我想跟你談一下,希望我說的一些話,將來可以在你的人生中起指導作用。」

「好的,吉貝小姐。」

「在這裡,處在快樂的環境里,有同年齡的年輕同伴,在這樣的庇護下,你碰不到人生中難以避免的困惑與艱難。」

「是的,吉貝小姐。」

「據我所知,你在這裡過得很快樂。」

「是的,吉貝小姐。」

「而且你在這裡也表現得很好。我對你的進步感到很高興。你是最令我們滿意的學生之一。」

有點不知所措。

「哦……呃……我很高興,吉貝小姐。」

「但是現在人生在你眼前展開了,帶來新的問題、新的責任……」

這番談話滔滔不絕,瓊在適當的空當就加一句:「是的,吉貝小姐。」

她感到有點被催眠了。

布蘭奇認為,吉貝小姐的聲音堪稱她一生的本錢之一,能夠在音域之內控制自如。開始時是宛如大提琴的芳醇,再添點橫笛般的讚揚,接著降低音域,用巴松管的音色來表達警告。然後,對那些有聰明才智的女生採用黃銅樂器般的音調,勸她們把才智發揮到未來的生涯上;對那些比較適合做家庭婦女的學生,則以小提琴般柔和的音調教導她們為人妻、為人母的職責。

演講到了尾聲,吉貝小姐才會如撥奏般來個總結。

「最後,要特別叮囑你幾句,瓊,不要懶于思考。瓊,我親愛的,不要只注重事物表面的價值,因為這是最容易的,也因為它省了麻煩!人生是為了活著,不是為了表面的光彩。還有,不要太自滿!」

「好的……不會的,吉貝小姐。」

「因為,你知我知,這是你的小毛病,對不對,瓊?要想想別人,親愛的,不要只想著自己。而且要準備好承擔責任。」

然後是整個大交響樂的高潮:「人生,瓊,一定得要是個不斷推進的過程,把我們死去的自我當作墊腳石,踩在上面追求更高的境界。痛苦和折磨將會到來,降臨到每個人身上,即使是主耶穌也不能免於肉身的痛苦。主耶穌在客西馬尼園裡經歷過各種痛苦煩惱,你也會經歷到。要是你沒有經歷過的話,瓊,那就表示你的人生道路遠離了真理之路。當懷疑和勞苦的時刻來到時,要記住我這句話。還有,也要記住,我隨時都很樂意聽到畢業生的消息,如果她們要聽取意見的話,我永遠都很樂意協助她們的。上帝祝福你,親愛的。」

她一邊說這番祝福的話,一邊給學生告別之吻。這個吻與其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接觸,還不如說是種讚許的表示。

瓊有點茫然地退下去了。

她回到寢室,發現布蘭奇戴著同學瑪麗·格蘭特的夾鼻眼鏡,身穿體操衫,胸前塞了個枕頭,正在對一群看得入迷的觀眾侃侃而談。

「你們就要……」她用低沉嗓音大聲說,「從這個快樂的學校圈子進入到險惡得多的社會大圈子裡了。生活將在你眼前開展,帶來許多問題,還有責任……」

瓊加入了觀眾群。布蘭奇表演到高潮時,掌聲更加熱烈了。

「對你,布蘭奇·哈格德,我只有一句話:要懂得律己。管好你的情感,學習自律。你非常熱心,這點可能很危險。只有嚴以律己,你才能攀上高峰。你很有天賦,我親愛的,好好運用它。你有很多毛病,布蘭奇,有很多毛病。不過這些都是出於慷慨的本性,是可以糾正的。」

「人生,」布蘭奇的聲音轉為尖銳的假音,「是持續不斷的進步。把死去的原有自我當作墊腳石,踩著它上進——參見華茲華斯的詩句。要記得母校,要記得吉貝阿姨隨時會給予忠告和協助,只要你附上寫好地址、貼好郵票的回郵信封就行了!」

布蘭奇停了下來,但是很詫異竟然沒有人在這時報以笑聲,也沒有掌聲,人人似乎都呆若木雞,所有的頭都轉向門口。吉貝小姐威嚴地站在那裡,手持夾鼻眼鏡。

「要是你想從事演藝工作的話,布蘭奇,我認為有幾所非常好的戲劇藝術學校可以教你怎樣控制演講的聲調。你似乎在這方面挺有天分的。請你把枕頭歸回原位。」

說完之後,她就一陣風似的走掉了。

「呼,」布蘭奇鬆了口氣。

「這個厲害的老太婆!挺有風度的。不過她真的懂得怎麼讓你感到自己矮了半截。」

沒錯,瓊心想,吉貝小姐的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後來她也送埃夫麗爾去上聖安妮女校,但一個學期之後,吉貝小姐就退休了。新任女校長沒有她那種精力充沛的個性,結果學校就開始走下坡。

布蘭奇說得對,吉貝小姐很嚴肅,但她懂得看人。瓊思索著,吉貝小姐對於布蘭奇的看法一點也沒錯。要懂得律己,這點是布蘭奇一輩子都需要的。慷慨的本能——是的,可能有,但是顯然缺乏自我約束的能力。然而,布蘭奇的確是慷慨的。就拿錢來說,瓊借給她的錢,布蘭奇並沒有花在自己身上,而是替湯姆買了卷蓋書桌。布蘭奇自己根本就不會想要有張卷蓋書桌。布蘭奇實在是個很熱心的好人。然而她卻丟下自己的兒女,拋棄了自己帶到這世界的兩個小生命,無情地一走了之。這只不過顯示出,有些人根本就沒有母愛之類的天性。瓊心想,一個人應該永遠把兒女擺在第一位。她和羅德尼向來都同意這點。羅德尼真的非常無私,尤其是如果向他提出的要求正當合理的話。舉例來說,她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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