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個下午和晚上都過得奇慢無比。

瓊不想再在太陽當空之際出去了,等太陽快落下去時再說吧,所以就在招待所里呆坐著。

大概過了半小時後,她又感到靜坐在椅子上實在很吃不消,就走進寢室,打開行李取出東西然後重新打包。她告訴自己說,衣物沒有摺疊得很好,她大可來做好這件事。

她很利落快速地做完了這件事。這時已經五點鐘了,現在出去應該很安全,待在招待所里實在令人氣悶,但願有東西可以閱讀就好了……

再不然,瓊絕望地想著,有個巧連環玩玩也好!

來到外面,她厭惡地看看那些空罐頭和母雞,還有鐵蒺藜。真是個惡劣的地方,糟透了。

她走著,為了有些改變,她朝著跟鐵軌和土耳其邊界平行的方向走去,這樣的走法給了她一點新鮮感。但是走了一刻鐘之後,效果又一樣了。

這條位於她右邊四分之一英里、向前後延伸的鐵路,一點都沒有給她做伴的感覺。

除了寂靜之外,什麼都沒有,只有寂靜和陽光。

瓊突然想到她大可以背背詩,以前人家都認為她是個詩背誦得很好的女生。經過了這麼多年,現在來看看她還記得多少是很有意思的事。有段時期,她能背相當多首詩。

慈悲的特質是勉強不來的,它就像天堂落下來的細雨。 接下來還有什麼?真笨,根本就不記得了。

別再害怕驕陽的炙熱(這句開頭倒很貼切!然後呢?)也別害怕嚴冬的酷寒你的人間任務已完成帶著你的酬勞回家去金童和玉女全都得走和掃煙囪者同歸塵土 整體來說,這不是很喜氣的詩。她能不能記起哪首十四行詩呢?她以前知道那些詩的。

「兩顆真心的結合」,就是羅德尼曾經問過她的那首。

有一天晚上,羅德尼突然很奇怪地問她:「『然而你那恆久的夏天將永不消逝』 ,這是莎士比亞的詩,對嗎?」

「對,出自十四行詩。」

他又說:「『我絕不讓兩顆真心在結合時遇到障礙』,是這首嗎?」

「不是,是以『我能否把你比喻作夏日』開頭的那首。」

然後她就把整首詩背給他聽。真的朗誦得很好,表達出很多感情,也在適當處加以強調。

背完後,他並未加以讚許,反倒若有所思地重複念道:「狂風摧殘了嬌嫩的五月花蕾 ……可是現在已經十月了,不是嗎?」

這話說得實在太不尋常了,以致她瞪眼看著他。他接著說:「你知道另外那首嗎?那首講兩顆真心結合的?」

「知道。」她停了一下,接著就開始朗誦起來:我絕不讓兩顆真心在結合時遇到障礙。愛不是愛——如果見風就轉舵,或遇動搖就屈服;啊,不,它是永遠固定的標誌在暴風雨中供仰望並永不動搖,它是指引每艘迷航之舟的那顆星它的價值難估算,雖然高度可測量。

愛不受歲月愚弄,雖然紅唇與紅顏難逃歲月之鐮刀收割;愛不會在短暫的時刻與星期中轉變,反而承受歲月甚至到地老天荒。

如若這番話是錯的,並向我證實了我就是從未寫作過,世人也未曾愛過。 她朗誦完了,最後幾句還加強了語氣,充滿戲劇化的熱情。

「你不認為這首莎土比亞的詩我朗誦得挺不錯嗎?在學校時,人家都這樣認為,說我念起詩來很有感情。」

但羅德尼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說:「這首詩其實不需要用什麼感情去念,光是文字本身就很有感情了。」

她嘆口氣喃喃地說:「莎士比亞真的很精彩,可不是嗎?」

羅德尼則回答說:「他真正精彩的地方是,他不過是個跟我們這些人一樣的可憐鬼。」

「羅德尼,你這話可真奇怪。」

他對她露出微笑,接著,彷彿剛清醒過來似的說:「是嗎?」

他站起身來走出房間時,喃喃說道:「狂風摧殘了嬌嫩的五月花蕾,夏日期限太苦短。」

她搞不懂他說的那句「可是現在不已經是十月了嗎?」是什麼意思。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還記得那年十月,天氣特別好,不冷不熱。

奇怪……現在她回想起來,羅德尼問她十四行詩的那天晚上,正好就是她看到他和舍斯頓太太坐在阿謝當山上的那一天。說不定是舍斯頓太太引述了莎士比亞的詩,不過卻不大像,因為她認為萊斯莉·舍斯頓根本就不是知識分子型的女人。

那年的十月實在很美好。她清楚記得,過了幾天之後,羅德尼語帶困惑地問她:「這時節會長出這種東西嗎?」

他當時指著一株杜鵑花。通常是在二月底或三月才開花的,但這株卻開得太早了。這株杜鵑開了血紅色的花朵,還長滿了花苞。

「通常不會,」她告訴他說,「春天才是開花季節。不過要是秋天氣候溫暖的話,有時候也會開花的。」

他用手指輕輕摸了其中一個花蕾,低聲喃喃地說:「嬌嫩的五月花蕾。」

三月,她告訴他,不是五月。

「就跟血一樣。」他說,「從心頭滴下的血。」

真不像羅德尼的作風,她心想,竟然會對花朵有興趣。

但是從那之後,他就一直對那株杜鵑情有獨鍾。她還記得,多年之後,他總是在紐扣孔上插一朵大花蕾。

花蕾太重了,當然!所以她早就知道一定會從紐扣孔掉下來。

那時他們在教堂墓園裡,一個最不尋常的地方。

她是在回家的路上經過教堂時,看到他在那裡,於是就過去跟他會合,問說:「羅德尼,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笑著說:「在想我以後的結局,以及墓碑上要寫些什麼。不要用花崗岩,我想,太溫雅了。而且絕對不要有胖嘟嘟的大理石天使像。」

他們那時正低頭看著一塊新的大理石墓碑,上面有萊斯莉·舍斯頓的名字。

羅德尼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緩緩念出墓碑上的字。

「萊斯莉·阿德林·舍斯頓,查爾斯·愛德華·舍斯頓的愛妻,於一九三零年五月十一日安息。上帝會拭去他們的淚水。」

停了一下之後,他又說:「想到萊斯莉·舍斯頓躺在像這樣的一塊冰冷大理石下面,似乎是蠢得要命的事,而且只有像舍斯頓那種天生蠢蛋才會選擇這樣的碑文。我不認為萊斯莉這輩子哭過。」

瓊感到有點震驚,又像是在玩個有點褻瀆的遊戲般說:「那你會選擇什麼樣的碑文?」

「選給她?我不知道。《聖經·詩篇》里不是有這樣的詩句:在您面前有滿足的喜樂。我會選類似的句子。」

「我說的是為你自己選。」

「哦,為我?」他想了一兩分鐘,自顧自地微笑著。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他領我到青草地上。這兩句對我非常合適。」

「我向來都認為,這種天堂意象聽起來挺沉悶的。」

「瓊,你認為天堂是怎麼樣的呢?」

「嗯……當然也不是那種金色大門等等之類的。我喜歡把它想像成一個國度,那裡的每個人都用某種神奇的方式讓人間變得更美、更幸福。為人服務,這是我對天堂的看法。」

「你可真是個可怕的虛偽小人,瓊。」他笑著說出這玩笑般的話,減輕了話中的刺。然後他說:「不用了,綠色幽谷對我來說就夠了。還有羊兒在傍晚的涼風中跟著牧羊人回家……」

他停了一下又說:「瓊,說來這是我自己的荒謬幻想,但我有時卻會玩味著這個念頭,想著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大街上,本應該順著巷道走進鍾鈴徑的,結果卻走進一處隱藏的山谷里,谷里有青草地,兩邊是柔美的樹林山巒。這山谷一直都存在著,隱秘地坐落在鎮中心。你從繁忙的大街走進山谷,感到有些困惑,也許會說:『我走到哪裡啦?』然後人家就告訴你——你知道的,用很客氣的口吻說:你已經死了……」

「羅德尼!」她是真的嚇了一大跳,被嚇住了。

「你……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那是她第一次略知他的狀態——精神崩潰的前兆。沒多久,就導致他到康沃爾郡的一家療養院住了兩個月左右。他在那裡似乎頗滿足於靜靜躺著聽海鷗叫聲,凝望著窗外綿延到大海的灰撲撲、無樹的山巒。

但直到那天在教堂墓園時,她才發覺他是真的工作過勞了。當時他們轉身要走回家,她挽著他,催他往前走,這時見到那朵沉重的杜鵑花蕾從他外套上落了下來,掉在萊斯莉的墳上。「喔,你看,」她說,「你的杜鵑花。」然後彎腰要去撿起來,但他馬上說:「就讓它留在那裡吧。留給萊斯莉·舍斯頓好了。畢竟……她是我們的朋友。」

然後瓊立刻說,真是好主意,明天她會再帶一大把黃菊花來。

她還記得羅德尼對她露出了古怪的微笑,讓她有點害怕。

沒錯,她那天傍晚確實感到羅德尼有點不對勁。當然,她根本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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