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瓊·斯丘達莫爾窺探昏暗的招待所餐廳裡面時眯起了眼睛,因為她有點近視。

肯定是,不,不是。我認為是,那是布蘭奇·哈格德。

多奇怪啊,竟然在這麼偏遠的地方遇到將近十五年沒見的老同學!瓊剛發現時很高興,她是個天生愛交際的女人,遇到朋友和熟人時總是很開心。

然而接著她暗想,真可憐,布蘭奇變得多慘,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真的老很多。說起來,她應該還沒滿……嗯,四十八歲吧?

這麼想之後,瓊很自然地想要瞧瞧自己的外面表。剛巧餐桌旁掛了一面鏡子,多方便啊。見到鏡子里的自己,她的心情更好了。

說真的,瓊心想,我打扮得很得體。

她見到的是個苗條的中年婦女,臉上出奇的沒有一絲皺紋,一頭棕發幾乎不見銀絲,有一雙討人喜歡的藍眼睛,以及總是帶著喜悅笑意的嘴。

她穿著整潔帥氣的旅行大衣和裙子,帶了個頗大的包,裡面裝了旅行用品。

瓊正從巴格達經由陸路返回倫敦途中。前一晚她搭火車從巴格達來到這裡,預定今晚在這家鐵路局招待所過夜,第二天早上再繼續上路。

她急忙從英國趕來的原因,是因為小女兒突然病了,她知道女婿威廉應付不來,要是沒有人好好幫忙打理,家裡一定亂成一團。

噢,現在都沒事了,她接手後,把一切安排妥當,無論是小寶寶、威廉或芭芭拉的療養,每件事都安排好了,而且也順利進行。謝天謝地,瓊心想,我一向都是個有見識的女人。威廉和芭芭拉都滿心感激,竭力挽留她,叫她不要急著回去,她雖然滿臉堆笑地回絕了,卻暗中嘆氣,因為要替羅德尼想想——可憐的老伴羅德尼,被成堆的工作困在克雷敏斯特,家裡除了傭人之外,沒有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何況,」瓊說,「傭人能做什麼呢?」

「母親,你的傭人永遠都是十全十美的,因為有你盯著他們!」

她笑了起來,不過心裡確實是很高興,因為說到底,人還是喜歡受到讚賞的。以前她偶爾還覺得家人有點太把家中的井然有序以及她的照顧和貢獻視為理所當然了呢!

她倒不是真的要批評什麼。托尼、埃夫麗爾和芭芭拉都是討人喜歡的孩子,她和羅德尼大有理由為兒女的好教養和成就感到自豪。

托尼在羅得西亞 栽種橙。埃夫麗爾有段時期曾讓父母很操心,但之後已經定下來,嫁給了一名風度翩翩又富有的證券經紀商。芭芭拉的丈夫則在伊拉克的公共工程部有份好工作。

他們都是長得好看、健康,又有禮貌的孩子。

瓊覺得她和羅德尼真的很幸運——私下裡她認為身為父母的他們功不可沒,畢竟,他們細心儘力地養育子女,在選擇保姆和家庭教師時花了不少心血。孩子入學以後也一樣,而且凡事都以孩子的幸福為優先考慮。

瓊的視線從鏡中移開時,臉上泛著光彩。嗯,有這些成就實在不錯。我從來就不想要有什麼事業之類的,為人妻、為人母我就相當滿足了。我嫁了我愛的男人,他在工作上很有成就——說不定多少是托我的福呢!一個人通過發揮影響力就能做到這麼多。親愛的羅德尼!

想到很快又能見到羅德尼,她的心就暖了起來。以前她從沒長時間離開他過,兩人相守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平靜啊!

嗯,說平靜也許有點言過其實,家庭生活從來都不會是平靜無波的。假期、傳染病、冬季里凍裂的水管,生活真可說是一連串的小波折。羅德尼總是非常努力地工作,可能努力到過勞的地步了。六年前那次他極度虛弱。瓊內疚地想,他沒有她穿得體面,還有些彎腰駝背,有很多白頭髮,眼圈看起來也很疲累的樣子。

不過話說回來,這就是人生。如今女兒都已成家,律師事務所也做得很好,新合伙人帶來新的資金,羅德尼可以比較輕鬆了。他和她兩人可以有時間好好離家一下。一定要多玩玩,偶爾到倫敦待一、兩個星期。說不定羅德尼會去打高爾夫,說真的,她沒想到自己以前竟然沒有說服他去打高爾夫。這對身體很好,尤其是當他案牘勞形的時候。

打定這主意之後,瓊再度望著餐廳里那個她認為是老同學的女人。

布蘭奇,哈格德。從前她們一起上聖安妮學校時,她曾經多麼欣賞布蘭奇啊!大家都很迷布蘭奇。她這人膽大包天又很好玩,而且不用說,絕對很討人喜愛。看著眼前這個消瘦、心神不寧、不整潔的老女人,想著從前的她,真是挺可笑的。

瞧瞧她那身衣服!還有,她看來——她看來真的是——起碼有六十歲了。

這也難怪,瓊心想,布蘭奇這輩子一直都很倒霉。她心裡突然湧起一股不耐煩。整件事似乎就是個放蕩揮霍的例子。二十一歲時的布蘭奇意氣風發,有美貌、地位、一切,卻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拋棄了。那人是個獸醫,沒錯,是個獸醫。而且還是一個已婚的獸醫,這就更糟糕了。

她的家族表現出的果決很令人稱道,她被送去參加那些充滿歡樂的郵輪之旅環遊世界。結果布蘭奇卻在某個地方——不知道是阿爾及爾 還是那不勒斯 ——下了船,然後溜回國去跟她的獸醫會合。

理所當然,他的顧客都流失了,於是他開始酗酒,老婆卻不願跟他離婚。沒多久,他們就離開了克雷敏斯特。之後有很多年瓊都沒有布蘭奇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在倫敦哈洛德百貨的皮鞋部相遇,很慎重(慎重的是瓊,布蘭奇可不重視「慎重」這回事)地略為交談了一會兒之後,她才知道布蘭奇已經嫁給一個姓霍利迪的男人。這人在保險公司上班,但布蘭奇認為他不久就會辭職,因為他想寫一本關於沃倫·黑斯汀斯 的書,他想要用全部時間來寫作,而不是在下班後零零碎碎地寫。

瓊悄悄問,若這樣的話,他還有其他收入吧?

布蘭奇卻興高采烈回答說,他一分錢也沒有!瓊當時就說,放棄工作也許不是明智之舉,除非他有把握這本書會成功。有出版社委託他寫嗎?哎呀!沒有,布蘭奇興高采烈地說,事實上,她並不認為這本書會成功,因為湯姆雖然很熱衷寫書,但其實寫作能力並不是很好。於是瓊就有點熱心地勸布蘭奇要堅決表示反對,布蘭奇聽了卻瞪大眼回答說:「可是他想寫作啊,可憐的小寶貝!他想得要命。」瓊說,人有時候得要放聰明點替兩個人著想。布蘭奇哈哈笑著說,自己向來都還不夠聰明到可以替一個人設想!

回想起來,瓊覺得很不幸地還真被她說中了。

一年後,她在一家餐廳見到布蘭奇跟一個奇怪又俗艷的女人在一起,還有兩個像藝術家的浮華男子陪伴。之後,唯一讓她想起這箇舊識的,是五年後布蘭奇寫信給她,向她借五十英鎊。信上說,她年幼的兒子需要動手術。瓊寄了二十五英鎊給她,還附了一封信,很好心地問她詳情。結果回信卻是張明信片,上面草草寫了幾個字: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雖說總算有個迴音,卻不是很令人滿意。從那之後布蘭奇就音訊全無,直到如今在中東這個鐵路局招待所里又碰上。室內的煤油燈在餿掉的羊油味、煤油味和殺蟲劑氣味中劈啪燃燒,多年未見的舊友在此出現,老得令人難以置信,穿著很差,成了個粗人。

布蘭奇先吃完了晚飯,正要走出來時瞧見了對方,她突然停下腳步。

「乖乖,這是瓊!」

一會兒之後,她已經拉開了桌邊座椅,兩人聊了起來。

布蘭奇說:「親愛的,你保養得真好,看起來才三十歲左右。這些年你都待在哪裡?冷藏起來了嗎?」

「才沒這回事呢!我一直都在克雷敏斯特。」

「生於斯、長於斯,結婚成家和安葬都在克雷敏斯特。」布蘭奇說。

瓊笑說:「這樣的命運有那麼差嗎?」

布蘭奇搖搖頭。

「不,」她很正經地說,「我認為挺不錯的。你的兒女怎麼樣了?你不是有好幾個孩子嗎?」

「對,三個。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在羅得西亞。女兒都結婚了,一個住在倫敦;我剛去巴格達看了另外一個女兒芭芭拉,她嫁給了姓瑞的人家。」

布蘭奇點點頭。

「我見過她,很不錯的孩子。太早婚了一點,不是嗎?」

「我可不這樣認為。」瓊口氣有點緊繃地說,「我們都非常喜歡威廉,他們兩個在一起很幸福。」

「對,他們現在好像安定下來了。可能因為有了孩子的緣故吧?女人有了孩子,多少都會定下心來。」布蘭奇若有所思地說,「不過,婚姻卻從來沒讓我安定下來。我很喜歡我那兩個孩子萊恩和瑪麗。然而約翰尼·佩勒姆一來,我就一秒鐘也不考慮地丟了他們兩個,馬上跟這人跑了。」

瓊很不以為然地看著她。

「真是的,布蘭奇,」她苦口婆心地說,「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來?」

「我很爛,對不對?」布蘭奇說,「當然,我知道他們跟著湯姆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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