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斑雪之日

警察先生,這錄音帶,還在錄嗎?

這樣啊,所以說我等一下說的話,全部都會被記錄下來是嗎?這樣總覺得好緊張啊!

其實你們也不需要特地錄音,我不會隱瞞自己做過的事,也沒打算保持沉默。我殺了那個女人,這事一點也不假,而且又有好幾個目擊證人在場。我也清楚,就算自己不承認也沒有意義。我反而比較擔心,那些看到命案現場的人,後來會不會不停作噩夢。

當然,我是打算要殺她才下手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找借口來減輕自己的罪,我就清清楚楚說了——我本來就打算要殺了那個女人。

我這樣說,聽起來可能像一個未成年少年,仗著有少年法保護當作後盾,所以有恃無恐,其實我一點這種念頭都沒有。如果有需要,看你們是要公布我的名字或者長相,我都無所謂。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人認為我的行動並沒有錯。

殺人的理由?

我的確恨她。老實說,那個女人的言行舉止讓我覺得相當生氣,媽媽會變成這樣,一定是因為那個女人。因為她,讓我家變得面目全非。

這種個人的恨意當然有,不過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繼續活下去是很危險的。我雖然不知道她自己怎麼想,但是那個女人的存在,只會對這個世界散播毒性而已。

你是不是想說,就算這樣,也不能殺了她啊!

沒錯,警察先生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可以允許一個人去殺另一個人。我雖然還是高中生,這點道理還知道。

但是,如果讓那個女人活下去,以後一定會出現很多犠牲者。就像我姐姐,她也算是死在那個女人手上。如果沒有那個女人,我姐姐也不會死了。

警察先生,你活得比我久多了,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吧?在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一種人,他們光是活著,就會散播出禍害。

雨好像還是很大呢!

過中午才上的雨,可是雨勢卻好像夏天的雷陣雨一樣——冬天的雨不管強還是弱,真的都會讓人感到寂寞呢!我總覺得,這種雨就好像想強迫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安靜下來一樣。

那天也一樣,從早上就開始不停下雨。沒錯。就是我姐姐自殺那一天。

我姐姐從離家將近兩公里的大廈七樓跳下來。那是十一月中旬一個下雨的夜晚,再過三個星期就是她十七歲的生日。

已經過了五年歲月,但是那一天的事在我腦里一點都不像是過去。就算不刻意去操縱我記憶的繩線將它拉近,直到現在,那都還像昨天一樣清晰,深深烙在我腦中。

那年冬天是破紀錄的暖冬,幾乎沒有下雪。雖然經常下雨,但是持續了一陣高溫的門子,始終無法凝雪。S山對面的滑雪場沒有雪,還在滑雪季節就呈現休業的狀態。那年的事,警察先生你應該也還記得吧?

當時,我還是國中一年級。

我在學校參加籃球隊,每天一有空就追著球跑。還記得那陣子快要和其它學校舉辦練習賽,比平常更投入集訓。

那天,我一樣練習到筋疲力盡後冋到家。因為雨天的關係,體育館不得不分給其它社闡使用,所以只好加重枯燥的重量訓練,對原本持久力就比較弱的我來說,是更為辛苦的訓練內容。

就讀縣立高中二年級的姐姐那時已經回到家,在廚房和媽媽聊著天。媽媽後來告訴我,姐姐很高興地聊著在學校發生的許多事,一絲都沒有感覺到不對勁。

我很快地換上家居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看著傍晚其實很無聊的電視節目。客廳里有座大型瓦斯暖爐,是家裡最溫暖的地方。

或許是冷透了的身體溫熱之後,練習時的疲累就一口氣跑了出來,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自己以為才睡了幾分鐘,實際上差不多過了四十分鐘左右。

睜開眼睛時,發現姐姐就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一直盯著我看。那眼神看起來,並不是偶然間望向這裡……而是以一種異常認真的表情盯著我的臉。

「幹嘛啦,人家睡覺有什麼好看的啊?」

到了國中這個年紀,不管男女,都是脾氣很沖的年紀,所以我才用那種粗野的口氣和姐姐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突然覺得,高志你也長大了呢!」

姐姐笑著這麼回答。她說不定看著我睡著的臉,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吧!

「真噁心。」

聽到我這麼說,姐姐輕聲說著:「對不起啦!」本來以為她會回我「說什麼噁心啊!」什麼的。記得那時候我還暗自覺得有點失望。

我想,姐姐那時候已經覺悟到,幾個小時之後即將要面對自己的死亡。說不定這都是我的後見之明,但那時候姐姐的眼睛,讓人感覺格外的寂寞。

在那之後,等爸爸回來後,全家一起吃了晚餐。菜色和平常並沒有不同,但餐桌上的姐姐卻比平常開朗許多,殷勤地替爸爸斟酒,有人要添飯時,她比媽媽還早起身來盛飯。

我們後來談到姐姐當時的樣子,果然,爸爸、媽媽也注意到姐姐和平常不同的舉止。但是他們兩人都只覺得,真理這孩子也稍微像個大女孩了……他們會這麼想並沒有什麼奇怪,老實說,我自己也有類似的感覺。

那天晚上,家人都睡沉了之後,姐姐一個人離開了家。

根據後來發現的事實推測,時間應該是一點左右。因為爸爸從事建築方面的工作,所以我家再怎麼晚通常都會在十一點左右睡覺,半夜一點這個時間,家裡每一個人都已經睡得很深了。

不過,其實——我聽到了姐姐出門的聲音。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半夜突然睜開了眼睛。可能是因為練習太累,比平常更早上床的關係;也可能是聽到姐姐走在走廊上的聲響,身體自然產生反應了吧!

朦朧之中,聽到有人靜悄悄打開玄關大門的聲音。我從小就生長在這個房子里,只要有一點點聲響,大概可以聽出來是從哪裡來的、什麼聲音。沒有錯,那百分之百是打開玄關大門,再關上的聲音。

那時候我還沒察覺到是半夜,還以為巳經天亮了。畢竟爸爸一大清早趁著我們還在睡覺就出門工作,那也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那天很冷,我很不想離開被窩,很快地又睡著了。反正時間到了鬧鐘自然會響,媽媽也會叫我起床。

但是不久之後我就被叫起來了。感覺距離聽到玄關大門的聲音,只過了短短几秒。

「高志!真理出事了!」

把我搖醒的是爸爸,他點亮房間的燈,光線亮得讓我覺得剌眼。看看枕邊的時鐘,時間剛過三點。

「怎麼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問。一看之下,爸爸身上穿的並不是睡衣,而已經換穿上長褲和毛衣「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剛才警察打了電話來……」

那時候,爸爸身後閃爍著詭異的紅色光線。爸爸沒有關上我房間的門,從他身後的走廊,投射出紅色的光線。

走到走廊上我才發現,那光線是透過玄關玻璃投射進來的紅色旋轉燈。家門前停著一輛警車。

「他們說,差不多一個小時前,H鎮的大廈有一個年輕女孩跳樓自殺……聽說那個女孩的褲子口袋裡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們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我家的年輕女孩,除了姐姐就沒有別人了。

「姐姐?姐姐人在哪裡?」

那時候我心想,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夜這麼深了,姐姐怎麼可能到外面去呢?更別說是自殺了。

「姐!快開門啊!」

我還是不敢相信,一直敲著姐姐的房門,沒等房裡的迴音就開了門。但是——房間里空無一人,只瀰漫著冰涼的空氣。

接著,我們坐上等在門外的警車,往附近的市立醫院去。爸媽在那裡先確認了姐姐的遺體。我一個人在冷得讓人發抖的走廊上等待,當時,母親從門的那一頭傳來的慘叫聲,我到現在還忘不掉。

姐姐是從大廈七樓的樓梯平台上跳下來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手段。要結束自己生命還有很多其它方法,為什麼偏偏要用最悲慘的方法呢?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被逼到不得不選擇這條路的地步了呢?

從七樓這個高度跳下來,肢體絕不可能沒有損傷,以前聽說過運氣好的自殺者〔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矛盾〕,會從腳或背後著地,臉上一點傷都沒有。但是姐姐掉落的方式好像不太幸運,據說死狀相當凄慘。

會用「據說」這個字眼,是因為我自己並沒有看到那張臉。爸爸也許覺得讓還是國中生的我,看到姐姐這面目全非的樣子並不恰當,所以阻止我,要我絕對不準看。

所以我看到姐姐遺體的時候,已經經過醫生處置,整理得相當乾淨了。白色的床單緊緊包住她的身體,看起來就像個蛹一樣,繃帶纏住了整個頭部和臉的上半部,只看得見微微張開的嘴和右邊臉頰。繃帶和床單下的樣子,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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