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時雨之日

冬天裡的某一天,在一條狹窄到開不過一輛車的巷子里,我一個人佇立在角落。

為了躲避突然降上的雨,暫借陌生人家的屋檐,那已經是距今將近三十年的事了——當時我還是個十歲的少年。

屋頂邊緣透出的天空,可以看到濃厚低重的雲層。不停落下的雨發出種種不同聲響:落在赤裸土地上的聲音、撞擊屋頂瓦片的聲音、在白鐵皮上彈跳的聲音、滴上鏽蝕遍布的自行車的聲音——從小就愛幻想的我,這些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小矮人們熱鬧的宴會會場。靜靜閉上眼,就好像在眼瞼後方真的可以看到這般光景,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讓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打破這幻想的,是一陣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家團圓的歡樂聲音。

那天是星期天,我心想,大部分的家庭應該都齊聚在家裡吧!不少歡愉的談話聲,都傳進了我靜靜傾聽的耳里。在這條屋舍肩並著肩比鄰而建的小路上,各種聲音簡直聽得一清二楚,四處回蕩著。

和男他現在一定也像這樣,開心地和家人在一起吧!

我的腦中浮現起死黨的臉孔。那一天本來和他約好了要一起玩,但是他好像突然要和家人一起去百貨公司,所以不能出來玩。

我又想起很可能還在睡覺的母親,突然覺得一陣寂寞,感覺自己就像被樹枝卡住的氣球,只有自己一個人和這個世界隔離。

當時我住在位於台東區和荒川區交界的老街,以小孩子的腳程來說,從鶯谷車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鐘左右。和朋友的約定泡湯之後,我並不想要回到充滿母親酒臭、鼾聲的家裡,而打算直接到上野山上去玩。小學生可以免費到博物館或動物園裡,所以如果有空閑時間,或者實在覺得很寂寞時,我經常一個人在上野山上逛。

但是這天,路上卻下起了雨來。

早上的天色的確有些奇怪,不喜歡在手上拿著東西的我(老街成長的孩子多半是這樣)並沒有帶傘出門。不得已,才落得在這殺風景小巷裡躲雨的下場。

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雨勢卻不見轉小,反而越來越強,我整個身體冷透骨髓顫抖了起來,覺得自己真是狼狽極了。

雨和陽光,對任何人都一樣公平——住在鄉下的祖母,曾經這樣告訴過我。我望著眼前傾注而下的銀色瀑布,心想,才不是這樣呢!

如果家裡有屬於我的天地,我也不會淪落到要在這種地方躲雨了吧!如果父親沒有丟下我和母親,跟別的女人跑了;如果母親沒有沉溺在酒精里毀了自己,這種大雨天里,我應該也可以好好待在家裡吧!

果然,越是不幸的人,越容易受雨淋,我年幼的腦袋正這麼想著。

「小弟弟!」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

根本不需要檢視周圍,這巷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站著,那聲音叫的一定是我沒錯,不過我卻遍尋不著聲音的主人。

「這裡!這裡啊!」

我終於發現聲音來自頭上,於是抬起頭來往上看。在我躲雨屋檐的斜對面公寓二樓,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人,正對著我微笑。

「在躲雨啊?」

我沒有出聲,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她。雖然我只是站在這裡,應該沒有給別人帶來麻煩,不過忍不住還是擔心,對方是不是要責備自己。

女人探頭出來的地方,是個連陽台都沒有的小公寓。公寓外觀塗著明亮的米黃色,乍看之下好像很新,其實外牆已有好幾處補修裂縫的痕迹,想來可能是已經有相當年份的建築,最近又重新粉刷過了吧!

那女人探出公寓窗口看著我。那扇窗邊只裝著凸出一點點的鐵欄杆,上面擺著白色保麗龍盒,裡面排著幾個盆栽。因為市區里的住宅往往沒有庭院,所以生活在老街的人都很喜歡種盆栽。

「那裡很冷吧?要不要過來這裡?」那女人溫柔的聲音裡帶著親切。

我忍不住大膽地直盯著那個人。她穿著看起來有點大的淺藍色毛衣、緊貼著雙腳的牛仔褲。這極其平常的裝束,看在我眼裡竟散發著華貴的味道。

「你待在那裡會感冒的喔!我泡杯熱的給你喝,快上來。」

陌生人的邀請雖然讓我遲疑,但說真的,聽到她這句話我真的很高興。

如果是看來詭異的人邀請我,我一定馬上拔腿就跑了吧!但是,在這個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丁點灰暗的陰影。她一頭長髮從正中央分開,充滿清爽乾淨的感覺;她前額很寬,長相帶著知性氣息,很像當時我最喜歡的美勞老師。

「好了,快點來吧!」不知是她第幾次的叫喚,我終於點了頭,她很滿足地微笑開來。

「歡迎光臨!」

繞到公寓前爬上鐵制樓梯,大姐姐已經敞開著門在等我了。她的房間位在最邊間,我絕不可能認錯,但她還是特意開門等我,讓我更覺得高興。

「來,快請進吧!」

大姐姐和善地笑著,引我進了房間。踏進房間之前,我很迅速地從玄關往裡面偷看了一遍。進門的地方馬上可以看到一處狹小的廚房,但眼見之處都整理得相當有條理,非常明亮又清「打擾了。」

我在玄關先脫了鞋,依順著大姐姐的邀請進了房中。在這裡順便先解釋一下,我可不是特別沒有警戒心的孩子。在我們那個年代裡,大人和孩子的距離比現在更接近,小孩子並不會害怕和陌生大人說話。在外面玩的時候,向戴著手錶的大人問時間是理所當然的;口渴了到附近人家去敲門討水喝也很正常(或者該說,這些都是老街特有的習慣)。

所以,一旦我心裡已經決定要進去那間房間,就並不覺得抗拒,反而覺得是從天而降的幸運。

「一定很冷吧……要不要進去暖被桌里坐?」大姐姐說著,領我進了廚房旁兩坪多的房間去。

這間公寓里的兩個房間和小廚房相連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一條通」形式。這和我跟母親所住的是同一種形式,但是在我家正中央沒有窗戶的房間很暗,感覺就像儲藏室兼走廊。但是這女人的房間是邊間,所以正中央的房間也有窗戶,很是明亮。我心想,雖然是相同格局,不過多了一扇窗,竟有這麼大的差別。

我依言進了暖被桌前坐下。身體冰冷的程度似乎超過自己想像——我伸腳進去的那一瞬問,忍不住因為那股溫暖而發出聲音。

暖被桌上鋪的不是四方形的專用棉被,而是夏天的薄毯。兩張長方形薄毯朝不同方向重疊,剛好封住熱氣。

「那個房間拿來晾衣服用,我先關起來。」

大姐姐說著,關上了原本打開約十公分左右的隔間紙拉門。我心想,其實也用不著這麼特意麻煩,不過這話也輪不到我來說。

「那我來泡個紅茶吧!」

看到我終於坐定,大姐姐走進了廚房。這時,我開始很有興趣地觀察這房間里的東西。

果然是年輕人,房間整理得很明亮清爽。暖被桌的桌面上鋪了直條紋的防水桌巾,看來又高雅又時尚。不管是任何小地方,我都感覺跟我和母親同住的窮酸房子完完全全不一樣。……現在這麼冋想起來,那個房間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掛在牆壁上的一張大圖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家裡裝飾放在畫框里的畫……也可能是因為這樣,那幅畫本身,在我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畫里是一個穿著黃色毛衣的女性坐在椅子上,臉朝著正面,圓潤的身體線條非常優美,但眼睛裡沒有畫眼珠。對當時的我來說,那看起來實在很嚇人。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那幅畫是莫迪利亞尼的作品,描繪自己情人的「穿黃毛衣的珍妮海布特」複製畫。她在莫迪利亞尼死後,從公寓六樓跳下隨他而去。現在想想,那間房間里會有那幅畫,其實象徵著種種意義。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大姐姐一邊在廚房裡忙著,一邊問我。

「我叫阿熏……宮野熏。」

我回答完,她特地從蔚房探出頭來說:「阿熏?男孩子叫這個名字啊,很少見呢!」

「很奇怪嗎?」我已經習慣因為這很像女孩子的名字而被消遣了。

「很好的名字啊……真的,很棒的名字啊。」

她的臉上充滿明朗的光輝,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當然,聽了心裡也不覺得討厭。

「來,請用吧!」

大姐姐端著放有紅茶和餅乾的托盤迴來,茶杯上畫著纖細的碎花圖案,餅乾在白色盤子上排成漂亮的圓形。花這些心思在待會就要被吃掉的點心上,讓我覺得相當感動。

「阿熏還是小孩子,砂糖放三匙夠不夠啊?」

大姐姐一邊說,一邊從糖罐里舀起細砂糖放進我的杯子里。我很少看到像玻璃顆粒一樣閃閃發亮的細砂糖,而且這種一匙、兩匙的計算方法,聽起來也覺得很新鮮。

「大姐姐,你家還有弟弟嗎?」

說了一陣子初次見面該說的客套話後,我開口問她。大姐姐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馬上就注意到我視線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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