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想你此時正在猜想我是誰,以及我是怎麼落到這堆麻煩里的。至少我希望你在隨著那些文字猜想,因為如果你沒有,這就意味著你沒有產生興趣,這反過來說明我在前面那幾頁里沒能勾起你的興趣,抓住你的注意力。而如果我沒能在勾起興趣和抓住注意力這兩項上得到高分,那麼也許這本書寫完之後會很難賣出去,這樣的話我就不知道我接下來該幹什麼了。過去兩個星期里我一直都住在一間像侏儒的手提箱這麼小的房間里,吃著緬因州的沙丁魚和過期的麵包。沙丁魚十七美分一罐,麵包是免費的,但就算它們全都是免費的,這也談不上是什麼好交易,因為就算你很久沒吃過沙丁魚三明治了,你也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好東西,特別是這沙丁魚還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種,麵包還是過期的,而且菜單永遠不變,好吧,我不會再對食物說三道四了,但我可以想想我更想要的東西。

抱歉。我完全跑題了。重點在於上一章應該勾住你讓你看進去。既然我已經引起了你的注意(如果我沒有因為跑題而讓你走神的話),現在我真的應該告訴你我是誰和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了。

我的名字叫奇普·哈里森。我不是從一開始就叫這個,儘管人們一直管我叫奇普,就像綽號一樣,因為我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我說出的第一個詞是「奇布」。

(只有上帝知道我想說什麼。媽媽,也許吧。)不管怎麼說,奇布可不會讓人想起是小孩子的名字,但奇普就很好,就像人們常說的「這小子就跟他爸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所以這就成了我的小名了。

然後到1963年底我開始只用這個做名字了,我的真實名字不再出現在學校成績單這樣的東西上面。因為我的名字,你看,是兩個姓氏的組合。雷,是我母親的娘家姓,哈維,是我父親的母親的娘家姓。

所以我的名字叫雷·哈維·哈里森,而從1963年底起,名字叫雷·哈維什麼的人都非常願意換個叫法 。

「純屬巧合,」我父親對我母親這麼說。

「可能是最巧的巧合。但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巧合總會一再發生的。我小時候學校里有個猶太小孩叫阿道夫·基特勒。他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完全是無辜的,你知道,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好吧,我的意思很清楚了。這個男孩後來把名字改成阿諾德·基丁。這也沒給他帶來什麼改變。老師們叫他阿諾德,但我們都叫他阿道夫。或者是元首。又或者是我軍必勝。」

「男孩子都這麼殘忍。」我母親說。

「雷·哈維,」我父親說。

「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一夜之間變得可怕了。我們把它改成奇普吧。反正大夥都這麼叫他。很可能也沒人真知道他的全名。等他年紀大點,如果他想要個更別緻的名字,他可以自己選一個。」

如果我想的話,我想我會的。

我昨天浪費了一整天時間來寫我童年的故事,我在哪裡出生在哪裡長大,我上的學校這類事,我用掉了一大把時間和紙張,我剛讀了一遍,然後把它們都撕了。

因為首先我無法想像有誰會對這些感興趣,因為裡面沒有一點點非同尋常或抓人眼球的東西。其次我不是那種清楚記得出娘胎以來所有事情的人。我只有部分記憶,而這部分還是模糊的。

所以我就不直接告訴你我的父母很富有但不誠實,我讀過幾所不同的私立寄宿學校,直到那個令人震驚的日子,我父親對我母親腦後開了一槍,然後又對自己腦門開了一槍,讓我,在一瞬間,成了孤兒。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打籃球。

我長得挺高的,這讓很多人都覺得我應該很會打籃球,直到後來他們發現我缺乏身體協調性,完全抵消了我的身高優勢,因為我也不是像巨人般的高,只是比同齡人略高而已。而當時的教練還沒發現這一點,那是我到這所預科學校的第一年,所以我那時正在球場上忙著投失打板球和錯失籃板,某個小子帶著張紙條走進場子叫我去校長辦公室。

我們學校的頭兒……人們一直這麼叫他,儘管很多學校的校長都被人這麼稱呼,但這個說法在他身上特別貼切,因為他的頭大概有籃球那麼大,趴在皮包骨頭的脖子上,下面是一具微不足道的身體。這個頭上面毛髮的濃密程度和門把手差不多,有模糊的凹陷和凸出部位顯示出眼睛鼻子嘴巴及其他一切。話說回來,那天頭兒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不少步,告訴我家裡發生了什麼,含含糊糊的,接著又含含糊糊地告訴了我為什麼我父親會做出這件史無前例的事。他說的事總結起來說,去掉頭兒的咳嗽清嗓和若干語氣助詞之後,就是奇普·哈里森的父母以欺詐為生(好吧,是一對欺詐夫婦),很多年來靠這個過得富裕而驚險,他們始終進行著一項又一項欺詐,最近他們又從事了一項大型股票欺詐活動,結果突然間事情敗露天塌了下來,讓我那不怎麼窮也不怎麼誠實的父母陷入a)鐵定破產和b)牢獄之災。很顯然我父親覺得已經無路可走,於是他就選擇了一了百了。

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是說,在我看來他一定還有其他選擇。逃亡巴西或者加入外籍大軍或其他什麼。但我猜他只是覺得整個天都壓在了他身上,用砰砰兩聲立馬解決看起來比較簡單。

「我從來不了解他,」我說,一片茫然。

「我很少在家,我不在學校的時候,呃,我通常都會在夏令營里,又或者我和他們在一起旅行。他們好像總是在趕著去什麼地方。」

「趕在法律發現他們之前。」頭兒陰鬱地說道。

「嗯,我想是的。我想我從來不知道他究竟是幹什麼的。其他小孩問起我總是說他是做投資的。我想他也許是這樣,但我一點都不清楚裡面的道道。」

「都是非常見不得光的投資。」頭兒說。

「我覺得我也沒想太多。我覺得那些是理所當然的,從我長大開始想這些事的時候開始,因為小孩子不會去想這類問題,或者至少我是直到最近才開始——」

「你要喝杯水嗎,哈里森?」

「我不想。我的意思是,我以為我們家很富。我們一直擁有一切,在這樣的學校讀書,我只是覺得我們是富人。」

「啊,是的,呃恩,」頭兒說。

「這的確,呃恩,帶來一個頭痛的問題,哈里森。」

「是嗎?」

是的。問題是錢,頭痛的地方是實際上我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我不只是個孤兒。我還是個身無分文的孤兒,一個十七歲的奧利佛·退斯特 。如果我的父母看上去很富有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把每一分不義之財一到手就花了。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們花了大筆大筆不屬於他們的錢,所有這一切滾雪球一樣達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所以我不僅僅沒有一分錢遺產,我還欠了上谷預科學校幾千塊錢的學費和住宿費。

「我肯定你明白問題所在,哈里森。」

頭兒說。有道光在他頭頂最亮的地方閃耀著。他把他書桌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煙斗,煙斗清潔工具,鉛筆,煙灰缸,文件夾,隨你說。他擺弄著每一樣東西,他看著自己這麼做,我也看著他,這樣子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然後他對我說我必須做些安排,去找能收留我的親戚幫我重新規劃人生。也許,他提議道,去找某個能在財政上提供資助的親戚。我告訴他據我所知我沒有任何親戚。他承認他應該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我真不知道畢業後我會做什麼,」

我說。

「我想上大學是不可能的了,至少目前是這樣,也沒有哪所大學急著要招我,但……」

我瞥見他臉上的表情,這讓我亂了陣腳。我停了下來等待著。

「恐怕你沒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他說。

「學校沒有辦法讓你待到畢業,哈里森。你明白……」

「可現在已經是二月了。」

「是的。」

「差不多快三月了。」

「呃嗯。」

「我是說,這是我畢業前最後一個學期了。我到六月就畢業了。」

「事實上,你從九月開始就欠著我們學費,住宿費和餐費,哈里森。」

「我遲早會還的。畢業後我會去打工,我能付……」他在搖頭,這件事他做起來要比平常人更費力。我看著他這樣做。我感到,噢,非常奇怪。怪異。我的意思是,現在想想所有這一切,用你所謂的回顧歷史的角度來看,我明白了當時沒有明白的所有意思。

比如頭兒這個人是怎樣的一坨爛屎,抱歉講粗話了。還有類似的事。

但在那時候,我的整個世界不僅僅是被上下顛倒了,而且是從裡到外翻了個個,我被震得有點麻木了。我不知道我當時對所有這一切有什麼感覺,因為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無法做到。根本沒有時間去反應,因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那個頭停止了搖晃又開始說話了。

「不,不,不,」它——也就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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