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寡婦

夏洛克·福爾摩斯說:「親愛的華生,你的結論完全正確。卑微和貧困是暴力罪行的自然母體。」

我表示同意地說:「正是這樣。真的,我剛才正在想……」我忽然停住了,驚訝地看著他。「老天爺,福爾摩斯,這太過分了,」我大聲說,「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內心深處的想法呢?」

我的朋友靠在椅背上,兩手指尖相抵,眼皮也不抬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我不回答你的問題才能使你更公正地評價我這有限的能力。」他乾笑著說,「華生,你總是要求對簡單而合乎邏輯的推理過程作出解釋,這是一種傲慢的態度。你就有這種特點:藉助這種態度來掩蓋你看不到明顯事實的缺陷。」

我有點被他那種傲慢的態度所激怒了,因而反駁道:「我不明白,邏輯推理怎麼能使你探明我的思想呢?」

「這不很困難。剛才幾分鐘我一直在看著你。原先,你臉上沒什麼表情。後來,你的眼光無目的地環視室內,落在書架子上,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上停住了。你去年看過這部書,它給了你深刻的印象。你變得若有所思,眯起了眼睛。顯然,你的思想又沉浸在那部關於人類苦難的長篇傳奇之中。最後,你的眼光向上移到能夠看見飄舞的雪花、灰暗的天空和光禿禿的結了冰的房頂的窗戶那裡,接著又慢慢地移到壁爐台上,停在我用來把未答覆的信件串在一起的大折刀上。你皺著眉,臉上顯得更陰沉,還不自覺地沮喪地搖了搖頭。你這是在聯想。從雨果筆下那悲慘的第三階層人們的境遇,從貧民窟里那些饑寒交迫的窮人,聯想到我們這座平常的散發著熱氣的壁爐上方的那把沒有鞘的刀。你臉上顯出愁苦的神情,就是那種由於了解了人間永恆悲劇的起因和後果而產生的憂鬱。到這時,我才敢表示同意你的看法。」

我承認道:「嗯,我得承認,你對我的思想了解得非常透徹。真是非凡的推理,福爾摩斯。」

「這是很膚淺的,親愛的華生。」

一八八七年即將結束。從十二月最後一周開始的嚴酷的暴風雪已經席捲大地。在貝克街福爾摩斯住所窗外呈現出陰鬱的景色:陰沉低矮的天空,在雪幕中隱約可見的白色屋頂。

對我的朋友來說,這一年是難忘的,但它對我卻更為重要;因為在兩個月以前,梅麗·摩斯坦小姐給了我非凡的榮譽,答應把她的命運和我的結合在一起。在從一個領半薪的前軍醫的獨身生活到結了婚的幸福生活的轉變過程完成之前,夏洛克·福爾摩斯發了一些意想不到而又具有諷刺意味的議論,但是,由於我的妻子和我的結識是要歸功於他的,所以,我們能夠耐心地、甚至理解地對待他那種冷嘲熱諷的態度。

這天,準確地說,是十二月三十日下午,我順便到我們的舊住所來,想和我的朋友一起消磨幾個小時,還想問問他,從我上次來過以後,是否又遇到了有意思的案件。我看到他臉色蒼白,無精打采,晨衣披在肩上,屋子裡充滿了他所喜歡的黑板煙絲的煙和氣味。透過煙氣看壁爐里的火亮,就象是看霧中的火盆一樣。

他用抱怨的口氣尖聲回答說:「除了幾次常規調查以外,沒什麼事,華生。自從我處理了已故的伯特·斯蒂文斯的案件以後,創造性的犯罪藝術似乎是衰退了。」接著,他陷入沉默之中,愁眉不展地蜷坐在扶手椅中,我們兩人都沒再說話。後來,我的思路被他發表的意見打斷了,這就是本章開頭時的情景。

當我站起身來要走時,他用批評的眼光看著我。

他說:「華生,我看得出,你正在付出代價。你的左面頰那種不整潔的狀態提供了令人遺憾的證據:有人改變了你的修面鏡的位置。另外,你正在縱情地揮霍浪費。」

「你這太冤枉我了。」

「冬天花的價格是五便士一朵,對不對?你扣門的方式告訴我:至遲在昨天,你還戴著一支花在人前顯示著。」

我有點不樂意地反擊道:「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個窮鬼,福爾摩斯。」

他忽然開心地大笑起來。他高聲說:「親愛的朋友,你得原諒我!過多的消耗不掉的精力總是要在我的神經上起作用,因為這個而折磨了你,真是不公平。哎,又有什麼事?」

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我的朋友揮手示意我再坐下。

他說:「再待一會兒,華生。這是格雷格遜,老戲又要重演了。」

「格雷格遜?」

「這是那種普通的腳步聲,決錯不了。雷斯垂德走路沒有這麼重;赫德森太太聽得出來是熟人的腳步聲,不然的話,她就會陪他一起上來了。就是格雷格遜。」

他剛說完就有人敲門,進來的人圍著一條大而厚的圍巾,把耳朵都捂住了。客人把圓頂禮帽扔到身旁的椅子上,解開圍在面孔下部的圍巾,露出了這位蘇格蘭場偵探的亞麻色頭髮和蒼白的長臉。

「啊,格雷格遜。」福爾摩斯一邊用頑皮的眼光看著我一邊和他打招呼說,「一定是有急事,不然的話,你不會在這麼冷的日子跑來。夥計,把圍巾摘了,過來烤烤火。」

那位警官掏出一個大掛表看了一眼,搖著頭說:「一會兒也不能耽誤。到德比郡去的火車在半小時之內就要開了,我的雙輪雙座馬車還在下面等著呢。雖然這個案子對於象我這麼有經驗的警官來說並不困難,可是你如果能一起去的話,我還是很高興的。」

「是有意思的事嗎?」

「謀殺,福爾摩斯先生。」格雷格遜簡短地回答,「從當地警方打來的電報看,是個挺奇特的案子。看來,副郡長喬瑟林·科普爵士在安斯沃斯堡被殺。蘇格蘭場完全能解決這種性質的案件,可是,鑒於警方電報中的奇怪字句,我想你也許願意和我一起去。你去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探身把煙口袋裡的煙絲全倒在他的煙荷包里,然後一躍而起。

他大聲說:「等一小會兒,我去拿一條幹凈的硬領,還有牙刷。華生,我有一個多餘的牙刷,可以給你用。別,老朋友,別說話。你不幫忙,我怎麼辦?給你妻子寫個條子,赫德森太太會把它寄出去的。咱們明天就能回來。啊,格雷格遜,我現在聽從你的吩咐。路上你可以對我講述一點案情細節。」

我們衝上聖潘克拉斯車站的月台,急忙地拉開第一節空著的吸煙車廂的門,這時,守車員已經搖旗子命令開車了。福爾摩斯帶了三條旅行毯。當火車在冬天的暮色中急駛而去時,我們都坐得很舒服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說:「好了,格雷格遜,我很想聽你說說詳情。」他戴著一頂獵鹿帽,帽子的護耳裹著他那清瘦急切的臉。他的煙斗冒起一股煙柱。

「除了剛才已經告訴你的以外,我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你用了『奇特』這個詞;還有,在提到郡警察局的電報時,你說過『奇特』。請你解釋一下。」

「用這兩個詞的理由是一個。當地巡官的電報建議,蘇格蘭場的警官應該看《德比郡志》和《地方志》。這建議太特別了!」

「據我看,建議提得很有見識。你怎麼辦的?」

「《地方志》上只寫著:喬瑟林·科普爵士是副郡長,是郡里的權貴,已婚,沒有兒女,以在遺囑中寫上對當地考古團體的遺贈而聞名。至於那本《德比郡志》,我把它帶來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翻著書頁。「在這兒。」他接著說,「安斯沃思堡,建於愛德華第三統治時期。裝有十五世紀彩色玻璃以紀念艾金科特戰爭。一五七四年,科普家因有傾向天主教的嫌疑而受到皇家巡視團的懲處。博物館每年開放一次。展品包括大量軍事和其他方面的文物,其中有一個法國革命時期在尼姆製造的小型斷頭台,原來是用來處決現在家主的一個母系祖先的。由於準備要處決的對象逃走了,斷頭台從未被使用過,後來,在拿破崙戰爭以後,這個家族把它當作文物買下,帶到安斯沃思來。啐!當地巡官準是頭腦發昏了。福爾摩斯先生,這裡面沒什麼有用的材料。」

「咱們先別下結論。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提這個建議。同時,我提醒你注意,現在天漸漸黑了,各種東西都顯得模糊不清,但是它們的實體依然存在,儘管咱們幾乎看不見它們。黃昏裡面也有很多道理。」格雷格遜朝我擠了擠眼,笑著說:「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真的,很有詩意。嗯,我要打個盹兒了。」

大約三個小時以後,我們在一個小站下了車。雪已停了。在小村子的房屋後面,德比郡沼地的長而荒涼的斜坡在滿月照耀下泛著白光,一直伸展到地平線那邊。月台上有一個身穿牧羊人常穿的蘇格蘭花呢披衣、長著羅圈腿的矮胖男子急步朝我們走來。

他粗魯地和我們打了招呼,說:「我想,你是從蘇格蘭場來的吧?我收到了你答覆我的電報,外面有一輛車在等著。對,我是道利士巡官。」他這句話是為了回答格雷格遜的問題而加上的。「這兩位是誰?」

「我想,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聲……」我們的同伴話只說了半句,就被道利士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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