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天使

「華生,恐怕北歐日耳曼民族的氣質不能幫助研究犯罪行為的人發揮才能,它總是導致可悲的平庸。」福爾摩斯這樣說,當時我們正從牛津街拐到不那麼擁擠的貝克街的便道上。那是一九零一年五月一個晴朗清新的早晨,許多黑瘦的人聚集在街上,他們是從南非的戰場上回來度假的。他們的制服給人以一種特殊的歡快的印象,與仍在哀悼已故女王的婦女們所穿的黑色服裝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回答說:「別忘了,福爾摩斯,你自己辦過的案子中就有許多是與這種理論相反的,我可以舉出一打例子來。」說這話時,我注意到,早晨散步使我的朋友那灰黃的臉上有了一點紅顏色,因而覺得挺滿意。

「請你舉一個例子吧。」他說道。

「嗯,那個臭名昭著的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用一條經過訓練的蛇來達到謀殺的目的,這可不能隨便地說成是平庸。」

「親愛的朋友,你舉的這個例子恰恰證明了我的論點。在大約五十個案子中,我們回想起羅伊洛特醫生、『神聖的』彼得斯以及另外的一兩個人,原因只不過在於他們採用了異忽尋常的、富於想像力的犯罪手段而已。說實話,我有時被這種想法所引誘:正想居維葉根據一根骨頭就能恢複整個動物的原形一樣,有邏輯的頭腦的推理家能根據一個民族的烹調方法說出這個民族犯罪的主要特點。」

我笑道:「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

「好好想一想,華生。」他用手杖指著一輛巧克力顏色的公共馬車,這輛車的剎車嘎嘎作響,馬的挽具上的鈴鐺發出輕快的叮噹聲,車停在馬路的對面。福爾摩斯繼續說道:「碰巧這裡有一個很好的例子。這裡有一輛法國公共馬車。你看那趕車人,華生,他和那個從海軍陸地兵站來休假的下級軍官辯論時是充滿激情和活力的,而且感情專註。這是狡黠和實惠的區別,是法國調味汁和英國肉鹵的區別。這樣兩個人怎麼能從同一個角度犯罪呢?」

「就算是這樣吧,」我答道,「我不明白你怎麼能認出那個穿方格外衣的人是個請長假的下級軍官呢?」

「嘖,華生,嚴格男人,背心上佩帶著克里米亞綬帶(這表明他年紀大了,不能服現役),穿著比較新的海軍靴子,顯然是退役後重新被徵召的。他那種有權威的神態不象是普通水兵的神態,然而他的面孔和趕車人一樣晒黑了,而且皮膚被風吹得很粗糙。這個人是屬於陸地兵站或是訓練營的下級軍官。」

「那,請長假又是根據什麼呢?」

「他穿著便服,但沒有離職,因為,你可以看得出來,他裝進煙斗的是在煙鋪里買不到的海軍配給的煙絲。啊,已經到了二百二十一號乙了,我看還趕得上見咱們外出時來訪的客人。」

我打量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口,抗議說:「說實在的,福爾摩斯,你有點過火了吧?」

「很少有這種情況,華生。每年到這個時候,公共馬車差不多都要把車輪重新油漆一遍。你如果注意看一下便道沿兒。就可以看到車輪蹭到便道沿兒時留下的一長條綠色痕迹,咱們一小時以前出去時還沒有這個痕迹。這輛車已在這裡等了半天了,因為趕車人已經抖了兩次煙斗灰了。咱們只能希望這輛車子的乘客把車子打發走,而自己則決定留下等咱們回來。」

我們上樓時,赫德森太太在下面露面了。

「有一位客人來了已差不多一小時了,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她在你的起居室里等著呢,咳,這位可憐的美人,樣子那麼疲倦,因此我自作主張,給她沏了一大杯濃茶。」

「謝謝你,赫德森太太,你做得很好。」

我的朋友瞟了我一眼,笑了,可是他那雙深陷的眼睛裡放射出光芒。他平靜地說:「比賽正在進行,華生。」

我們進屋時,來客站起來迎接我們。這是一位金髮少婦,年紀二十齣頭,苗條秀麗,皮膚嬌嫩,長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眼珠深處似乎有些呈紫羅蘭色。她穿著一件樸素而整潔的淺黃褐色旅行外套,戴一頂同樣顏色的帽子,上面襯飾著一支紫紅色的羽毛。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注意到這些細節的。因為作為一個醫生,我的注意力馬上被她眼圈下面的陰影以及因神經緊張得瀕臨崩潰而造成的嘴唇顫抖吸引住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為自己沒在家道了歉,請她坐在壁爐前的一張椅子上,然後自己一屁股坐下,從他那厚眼瞼下面用敏銳的目光對她進行觀察。

「我看得出來,你深受折磨。」他和氣地說道,「請放心,華生醫生和我都願意為你服務,小姐……」

「我叫達夫妮·費爾斯。」客人說。接著,她忽然坐著傾身向前,用專註的目光向上看著福爾摩斯的面孔,小聲地說:「您說,死神的使者是黑天使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他向壁爐台伸出一支胳臂,說道:「我想,你不反對我吸煙吧,費爾斯小姐?啊,小姐,咱們最後都會遇上黑天使,但這決不會是你到貝克街來找兩個中年紳士的理由。你最好從頭把你的情況告訴我。」

費爾斯小姐面頰上的蒼白色變成隱約可見的、與面容相稱的紅暈。她高聲說:「您一定會認為我非常愚蠢。但是,當您聽我講了情況之後,你聽到我因恐懼而逐漸瘋狂的事實之後,您可能就會笑話我了。」

「請放心,我不會那樣的。」

客人停了一小會兒,似乎是在整理她的思路,然後開始她那不可思議的敘述。

「那麼,您一定知道,我是漢普郡艾博斯坦丁地方的喬蘇亞·費爾斯的獨生女兒。」她開始這樣講起來。「我父親的表哥是蕭斯孔伯伯宅的羅伯特·諾勃頓爵士,您和他是在若干年前認識的。是經過他的推薦,我才在最困難的時刻跑來找您的。」

原來一直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的福爾摩斯這時從嘴裡抽出煙斗,插話問道:「那麼,你昨晚進城以後為什麼不來找我,卻等到今天早上才來呢?」

看得出來,費爾斯小姐吃了一驚。

「我昨晚和羅伯特爵士一起吃飯時,他才勸我來找您。但是,我不明白,福爾摩斯先生,您怎麼知道……」

「嘖,小姐,這很簡單。你那外衣的袖口和肘部都有少量但很明顯的煤煙痕迹,這是乘火車時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必然會沾上的。另外,你的鞋子非常乾淨,而且擦得鋥亮,這是一家好旅館的特點。」

我插話說:「福爾摩斯,你不以為咱們應該好好地聽費爾斯小姐講述情況嗎?用醫生的話說,現在該是讓她接觸苦惱的時候了。」

我們的女客人那雙藍眼睛愉快地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

夏洛克·福爾摩斯有點粗暴地說:「華生,到現在為止,你總該知道我有我的方法。不過,費爾斯小姐,我們都在集中精神地聽著,請你接著說吧。」

她繼續說道:「我應當說明,我父親早年在西西里生活,他在那裡繼承了大量的葡萄園和橄欖林。在聚集了可觀的財富之後,我父親賣掉地產,退休回到英國。在最後來到新林區蒲留附近的艾博斯坦丁並決定住下之前的一年多時間裡,我們一直是在從這一縣搬到那一縣,為的是找到能滿足我父親那奇特需要的房子。」

「等一下,費爾斯小姐,請說一下是哪些奇特的需要。」

「我父親的脾氣特別孤僻,福爾摩斯先生。最重要的一條是,他堅持要找一個人口稀少的地方,而且房地產要離最近的車站有幾英里遠。艾博斯坦丁是個幾乎要坍塌的城堡式古老住宅,也曾是蒲留修道院長們的狩獵住所;他在這裡找到了他理想的住所,於是在進行了必要的修繕之後,我們就住進了這個家。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五年以前的事,而從那時到現在,我們一直生活在無以名狀的無形恐懼的陰影之中。」

「如果是無以名狀,又是無形的,那麼你怎麼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呢?」

「通過影響我們的生活的各種事情。我父親不准我們與僅有的幾家鄰居來往,甚至我們的日常用品也都不在最近的村子裡買,而是從林德赫斯特那裡用送貨車送來的。我們用的人有管家麥金尼,這是個陰鬱乖僻的人,我父親在格拉斯哥時僱用的;還有他的妻子和她的妹妹,他們分擔家務事。」

「外仆呢?」

「沒有。土地因閑置而荒蕪,這個地方已經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害人蟲了。」

「我看不出這些情況有什麼能引起你恐懼的,費爾斯小姐。說實話,如果我住在鄉間的話,我也會在我周圍製造出非常相似的條件來,以便阻止家人與鄰居進行無益的交往。這麼說,家裡就有你、你的父親和三個傭人?」

「家裡就這幾個人。但是,在莊園里還有一間小舍,詹姆斯·唐斯頓先生住在那裡。在陪同我父親回英國之前,他多年來都在經營著我們在西西里的葡萄園。他現在是代理人。」

夏洛克·福爾摩斯驚訝地揚起眉毛說:「真的,聽任田地荒蕪,沒有佃戶,卻有一個代理人。這不是很奇怪的異常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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