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的從男爵

「沒錯,福爾摩斯,秋天是一個令人感傷的時節。但是,你確實需要去度一度假了。不管怎麼說,你也該和我們從窗口看到的那個人一樣,對鄉野風光興緻盎然吧。」

此刻我們身處東格林斯泰德附近,一間旅店的套房客廳里。我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合上手裡的書,意興闌珊地朝著窗外投去一瞥。

「拜託說清楚些,華生,」他說,「你指的是那個鞋匠還是那個農夫?」

我看到經過旅店的鄉間小路上,有個男人坐在兩輪運貨車的駕駛座上,顯然是個農夫。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穿著燈芯絨褲子的年長工人,正埋頭從小車旁邊緩緩走過。

「毫無疑問是個鞋匠,」福爾摩斯回答了我腦海中的問號,「我還知道他是左撇子。」

「福爾縻斯,倘若你並非生於這個年代,多半會背負施行巫術的罪名!我搞不懂,為什麼你會覺得:那個人肯定是一個鞋匠,而且還是個左撇子鞋匠?你不可能推理出來的。」

「親愛的朋友,請注意燈芯絨褲上的磨損痕迹,那是皮匠工作時,將墊石放在腿上所留下的。而且你會發現,左褲腿的磨損比右褲腿要厲害得多,說明他用左手來打磨皮革。要是我們遇到的所有難題,都如此簡單該多好!」

一八八九年,我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所取得的數次成功,都值得大書一筆,使他本就令人景仰的赫赫聲名更上一層樓。但是,接踵而至的工作,也壓得他身心俱疲,於是,我提議拋開十月貝克街的濃霧,前往蘇塞克斯鄉間縱覽享不盡的秋日美景。福爾摩斯欣然應允之後,我心上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我這位朋友復原的速度十分驚人,幾天休閑過後,步伐之敏捷已經恢複如初,雙頰也多了幾分血色。說真的,我十分樂見他的急性子,時不時地發作一下,這標誌著他已經從上個案子帶來的悒鬱中脫身而出,重拾往日的蓬勃精力。

夏洛克·福爾摩斯點燃煙斗,我捧起書,此時有人敲了敲我們的房門,接著店主進來了。

「有位紳士想見你,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他的蘇塞克斯口音柔和而粗啞,「他心急如焚,所以,我來不及摘下圍裙,就前來通報。啊,他來了!」

一名高大的金髮男子迅速衝進門來,他身穿厚厚的長大衣,脖子上圍著蘇格蘭格子呢圍巾,將他的旅行袋往最近的角落裡一扔,然後草草將房東趕了出去,關上門,對我們倆點頭致意。

「啊,原來是葛雷格森警官!……」福爾摩斯說,「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啦!」

「多奇特的案子啊!」托比亞斯·葛雷格森探長一屁股坐進我推到他面前的那張椅子裡面,「哎,多麼離奇的案子!……我們剛一收到蘇格蘭場的電報,我就想到去貝克街找你談談也好——當然,是非正式的拜訪,福爾摩斯先生。然後,哈德森太太把你現在休假的地址給了我,我當即就啟程趕來。肯特郡那起命案的發生地,距離此處不足三十英里。」他抹了抹前額,接著說道,「據說出事的是郡里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老天,等報社記者聞風而至,那可就熱鬧了。」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插嘴道,「你是來休假的。」

「是啊,是啊,華生,」我的朋友迫不及待地答道,「可是,聽一聽細節,也沒有什麼壞處吧。那麼,葛雷格森?」

「我所知甚少,也只限於這封郡警察局拍來的電報而已。喬斯林·達爾西上校應雷金納德·拉文頓爵士之邀,前往拉文頓莊園做客,今天早上十點三十分左右,廚師發現他在餐廳里被刺身亡,剛死不久,血還流個不停。」

夏洛克·福爾摩斯把書放到桌上。

「自殺?謀殺?還是其他?」他問道。

「不可能是自殺,沒有發現兇器。但我收到的第二封電報稱,出現了新證據。看樣子,雷金納德·拉文頓爵士難辭其咎。達爾西上校在體育界頗有名氣,但聲譽卻令人不敢恭維。這是上流社會的犯罪,福爾摩斯先生,容不得我們出半點紕漏。」

「拉文頓……拉文頓?」福爾摩斯沉吟道,「錯不了,華生,上周我們驅車前往,參觀博蒂亞姆遺迹時,不是曾經路過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村子嗎?我好像還記得,山谷里有幢房子呢。」

我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一座被護城河環抱的莊園宅院,掩映於密不透風的紫杉林中,那種壓抑感如今想來,仍然覺得咄咄逼人。

「不錯,福爾摩斯先生!……」葛雷格森說,「山谷里的房子。我的導覽手冊上說,身處拉文頓,往昔彷彿比現實更栩栩如生。你和我一起去嗎?」

我的朋友從椅中一躍而起:「混蛋,那是自然!……」他大呼道,「不,華生,一個字也別說!」

我只好閉著嘴,默默地收拾起行李來。

約翰·霍思先生的旅店設備齊全,此次他又為我們備妥了一輛馬車。接下來兩個小時,我們碾過深深的車轍,賓士在蘇塞克斯郡狹窄的道路上。駛過肯特郡的邊界,空氣中寒意漸濃,我們不禁慶幸帶上了毛毯。離開主路後,我們拐向一個陡峭的下坡,車夫揮鞭所向之處,一幢被護城河環繞的房舍,在坡下的灰色暮靄中漸漸地延展開來。

「拉文頓莊園。」車夫說。

幾分鐘後,我們下了馬車,穿過小路走向前門。枯葉漂浮在陰沉沉的水面上,城垛塔樓矗立於暮色中,輪廓愈顯陰森,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從我心頭躥起。福爾摩斯擦亮一根火柴,俯身察看碎石路面。

「嗯,哈!……四組足跡。哈,這是什麼?……哦,馬蹄印,從蹄印的深度判斷,馬兒是疾馳而過。也許是第一次去報警的時候留下的。唔,葛雷格森,這兒線索不多,但願犯罪現場,能夠提供更多有趣的東西。」

夏洛克·福爾摩斯話音剛落,門就開了。坦白說,望見一位儀態沉穩、滿面紅光的管家時,我著實安心了不少。管家將我們領進石板鋪成的大廳,老式多枝燭台的光影,將大廳映照得柔美動人。遠處有一座樓梯通往二樓的橡木走廊。

一名薑黃色頭髮的瘦削男子,正在壁爐前面烘烤衣角,一見我們便匆匆迎上前來。

「是葛雷格森探長?」他問道,「謝天謝地你來了,長宮。」

「我想,你就是肯特郡警察局的巴賽特警官?」福爾摩斯旋轉著手中的大禮帽,笑哈哈地側臉問道,薑黃色頭髮的男人點了點頭。

「可以了,吉林斯。我們需要的時候,會拉鈴召喚你。可怕極了,長官,真可怕!……」巴賽特警官朝管家揮了揮手,等管家退下去以後,巴賽特繼續說道,「而且情勢極端不妙。一個臭名遠揚的賭徒,舉杯為他最好的賽馬祝酒的時候,突然遇刺身亡,雷金納德爵士則聲稱他當時不在現場。但是刀子……」本地的警官煞住話頭,打量著我們,「這兩位是……?」

「這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醫生。你有話儘管直說。」

「唔,福爾摩斯先生,久仰大名!……」巴賽特警官將信將疑,「可是,此案並無太多謎閉,我們警方不希望破案的功勞旁落。」

「葛雷格森會告訴你,我只關注案情本身而已,」我的朋友答道,「我不想在此案中正式出面。」

「那就好,福爾摩斯先生。那麼,先生們,請跟我來。」

巴賽特警官舉起一座有四枝分岔的燭台,在前引路,我們隨他穿過大廳,卻邂逅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在世界各地見過很多女性,但是,還沒有哪一個,能像正款步下樓的這位女士一般雍容華貴。她將手抉在欄杆上,柔美的紅髮沐浴在暖洋洋的燭光里,眼帘低垂,凝眸如碧。想來她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但現在卻飽受她無法理解的恐怖事件驚擾,面色刷白。

「我聽見大廳里,傳來你的名字,福爾摩斯先生!……」她喊道,「我所知甚少,但有一件事我萬分篤信——我丈夫是清白無辜的。求你務必先考慮這一點。」

夏洛克·福爾摩斯聞言,一時間專註地凝視著她,似乎那悅耳的聲音,激起了他記憶中的某些共鳴。

「你的意見我將謹記在心,拉文頓夫人。但你肯定是在婚後就告別了舞台……」

「看來你認出了瑪格麗特·蒙潘西耶?」她臉上首次泛起一絲紅暈,「不錯,那時候,我剛剛認識達爾西上校。可我的丈夫絕對沒有嫉妒的理由……」

驚駭之下,她慌忙收口。

「怎麼回事,夫人?」葛雷格森驚呼,「嫉妒?……」

兩位警探交換了一個眼神。

「之前我們完全沒找到動機。」巴賽特低聲說。

從前的著名演員瑪格麗特·蒙潘西耶,現在的拉文頓夫人,不小心說出了本來不想說的話。福爾摩斯莊重地對她深鞠一躬,然後,我們就跟著警官,走進一道拱門。

雖然我們走進的這間屋子,伸手不見五指,但是,我能感覺到它的高大、寬敞。

「除了這個燭台,這裡沒有其他光源,先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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