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能再前進了。」計程車司機在門前停車,回頭說。

「哦……」中山付過車資,下車。

這裡是以矮磚牆在田間圍成的一片嶄新墓場,連栽種的林木都似還不習慣這片土地。

在綠地甚多的這裡砌建成墓場,浮現於晚夏的陽光中,呈現一種遠離現實的奇妙光景。

門後是一條水泥路筆直伸向墓場內。中山眯眼,凝視著水泥路的盡頭。

夏季已將結束,但是,白天的陽光仍眩眼。

九月最後的假日,中山來到位於高萩市的向井墳前。他很早就想來了,但是,這一整個月忙得不可開交,好像被捲入暴風雨之中。

習志野西和取手學園爭冠的當天,晚報刊登出習志野西的監督向井健一死亡之報道。這樁事件的衝擊立刻擴及全日本,詳細報道這件慘劇的東都體育新聞的號外泛濫於大街小巷。

東都體育新聞的報道在高校棒球界颳起陣陣狂風。高校棒球界最有名的信光學園和本屆奪得冠軍的習志野西,經常在比賽中採取不法行為;監督更和暴力組織主持的棒球賭博扯上關係,在甲子園上演詐欺比賽;向井因金錢糾紛殺害暴力組織份子,又在爭冠前夕被對方手下殺害,這簡直是無可救贖的事件!

由於事件引起太強烈的迴響,國吉自知無處可逃,在爭冠的翌日就向警方自首,而且依其自供,柳澤自殺的真相、信光和習志野西的非法手段、與棒球賭博的關聯等等,也完全揭露在世人眼前。

事件的衝擊不僅對高校棒球界帶來震撼,各種學生運動團體、甚至學校教育方針皆遭波及,全國上下到處都出現探討學生運動本來面目之呼聲。

中山被捲入此一漩渦里,每天幾乎都累得精疲力盡,好不容易今天有空休息,這才來到向井墳前。

中山再次望著整片白色耀眼的墓場——七年前在燠熱的甲子園奮戰、一個月前率領全日本最堅強的球隊在甲子園發飆的男人,如今已長眠此處。

入門後,中山在右手邊的花店買了鮮花,朝向井的墳墓走去。由於位置劃分清楚,很快就找到。

在通往墳墓的小徑入口,中山情不自禁地停住腳。向井的墳前有男人跪著,雙手合十,墳前插有鮮花,香煙裊繞上升。

不久,男人站起,很遺憾似地凝視著墳墓,然後一鞠躬,離開墳前。男人手上提著水桶,走了兩、三步,見到中山,輕輕點頭,經過中山身旁,離去了。

中山默默目送著男人的背影。約摸四十歲剛過吧!皮膚曬得很黑、很結實。

——大概是棒球隊員的家長吧!

中山心想。他腦海中浮現葬禮當天的情景。葬禮很簡單隆重,只有幾位親戚參加。習志野西方面,不但學校教職員,就連棒球隊員也沒來,大概是顧慮到輿論壓力而不敢出席吧!

葉子靜靜坐在棺前,低頭,時時以手帕拭淚,看起來有點憔悴。

中山無法向葉子打招呼。

——幫助我哥哥!

葉子曾對他這樣說過。但是,中山卻不能達成她的期盼,甚至結果是背叛了她。

葉子望向中山,似想說什麼,但是,只是雙唇張開,馬上轉過臉。中山只有低頭離開了。

對葉子說什麼都已無用,但是,什麼都不能說更令他難堪!

中山站在墳前。男人所焚燒的香,煙霧瀰漫了整個墳墓。中山在墳前坐下,把花插好,雙手合十,閉眼。

在這一個月間,他內心對向井的憎恨逐漸轉淡,現在,他只認為向井也是因甲子園而走火入魔的犧牲者之一。

向井曾以自己的右臂摘下甲子園冠軍的榮冠,卻在遭遇挫折時,把靈魂出賣給惡魔,而今,又集世間輿論批判於一身,長眠於這塊白色墓碑下。

——我已遵守對你的承諾!中山對著墳墓說。

——讓球員們在決賽盡全力作戰。而你一手帶領的球隊贏了,贏得很漂亮。對了,你給我的那顆球我也已交給真田。

真田雖然困惑的樣子,卻用力握緊那顆球。他凝視著球上的字跡,仰臉望著天空,閉眼,既似在忍住淚水,又似在回憶接住這顆球時的那遙遠的夏日。

不久,真田睜開眼,好像想說什麼,但卻說不出話來。中山也沒有問,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真田從甲子園回到學校後馬上辭職,引起世人無數的詫異,但是,他是投身為青年海外協力隊的一員,要前往南美洲某小國教孩子們打棒球。

中山在墳前想著很多事,忽然想到應該把向井的事寫成小說,而且,下定了決心。

寫新聞報道時,有很多情況必須迎合讀者或新聞方式,無法自由發揮;而中山想要寫的卻是自己所希望表現的內容——從攀登甲子園冠軍投手的榮耀頂峰、因那樁不幸意外而巔躓、最後歸於塵土的男人之一生。

中山認為,這是自己對於棒球和向井唯一能做到的一件事!

面向在強烈日光下燦耀的白色墓碑,中山說:「我會試著寫出你的事迹。」

已是季節末了,但是,遠處仍傳來蟬聲。

中山利用假日開始四處採訪、搜集資料。

信光學園、S大、習志野西……和事件有關者,都在中山採訪之列。

這是一項艱辛的工作,幾乎所有人皆知中山在這次事件里扮演的角色,他們一見到中山遞出的名片就皺眉頭,也都擺出拒絕的姿態。中山卻仍很有耐心地找尋願意受訪的人,只要願意聽自己說明,他都會由衷說出自己的觀點,懇請對方幫忙。這簡直就像把一片片打破的玻璃碎片撿起來一樣。

受訪的人都會提及向井對棒球的強烈熱情,也談及其雖有些許偏執,卻非常男性化的豪爽個性。這些都和中山尚未知曉棒球賭博前,對向井的印象相同。

這樣的人物為何會把靈魂交給惡魔?其中絕對有某種大轉機或動機——愈深入採訪,中山愈如此認為。

於是,他開始追查向井從大學時代遭遇不幸意外之後到成為習志野西的監督之間的經歷。

在意外發生後,向井投球姿勢崩潰,為了重新改造,他和真田進行一對一特別訓練。翌年夏天,兩人前往群馬的金谷町進行一個月的集訓,之後,同時提出退出棒球隊的申請。

中山判斷:金谷一定發生某件讓兩人決心不再打棒球的事,可能是因此確定向井無法恢複原有的投球威力,但更可能是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重大變化!

中山打電話給正在駒之根的青年海外協力隊研修所受訓的真田,表示想請教當年他和向井在金谷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我沒什麼可對你說的。我不希望再繼續傷害到向井,請你別再追究此事了。」說完,真田徑自掛斷電話。

——那是真田對自己的第幾次拒絕了呢?

既然真田不想說,只好自己調查了。中山決定要前往金谷。

三天後,中山獨自坐在吾妻線的列車上。金谷是位於群馬和長野縣交界之山城,由澀谷換搭吾妻線,約摸需要一小時。

列車右手邊是幾乎觸手可及的樹林,左手邊則是深邃的藍寶石綠之淵潭,中山放開一切,任身體隨列車搖晃,享受大自然風光之美。

在金谷下車的只有中山一人。金谷車站恍如是沉在綠色海底的山間小車站,四周環繞著深綠山巒,車站建築物猶如街頭的派出所,只有一位站務員在剪票口。

車站前面是約五十坪大小的廣場,再過去是和鐵軌呈平行的柏油路,路旁已接近山腳。站前廣場只有幾塊旅館的招牌,不見一般車站前必有的商店。鋪著鵝卵石的廣場角落停著一輛吉普車。

中山走出剪票口,站在廣場,吉普車上立刻下來一位年輕男人。

「您是中山先生?」邊說,邊伸手接過中山手上提著的行李袋。

是中山預約的旅館派來迎接之人。

「你住在金谷很久了?」吉普車駛了一會兒,中山問。

男人似有點驚訝,望著前面,回答:「出生至今了。」

看來似不太善於應酬。

中山抱著先了解一些預備知識的心理,問:「你知道四年前的夏天,S大棒球隊有兩人來這裡嗎?」

「知道,是向井先生和真田先生。」男人回答。

「知道他們住哪邊嗎?」

「我們旅館的隔壁。」男人首次浮現微笑。

接下來至抵達旅館之間,中山從這位司機口中問出一些事實。

向井和真田在旅館隔壁住了約摸一個月,一邊在附近小學的操場進行跑步和投球訓練,一邊在町內高校熱心指導棒球隊,兩人看起來很快樂,絲毫苦悶感覺皆無。

中山搖頭了,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兩人是抱著最後希望,以悲壯的決心在金谷進行改造訓練。

「高校棒球隊的監督現在也是同一人……」

「是的。」

「現在去學校能見到他嗎?」

男人看了看錶,說:「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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