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嗶嗶!」她繞著房間轉了幾圈,終於讓輪椅停在他的床邊。她對他嫣然一笑,膩著嗓音說道:「本產品有多項優點。電動方向盤、精工椅墊、動力輪胎,還省燃料。沒錯。先生,把你的錢投資在這寶貝上絕對划算。」她的觀眾可不覺得有趣。事實上,亞當深鎖的眉頭表示出極度的不悅。「你寧願看另一種機型?」

「把那個鬼東西丟出去。」

「什麼?我還以為你會雀躍萬分呢!」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我絕不會羞辱自己,掙扎著下床,只是坐進我不想坐的輪椅。醫生說我在床上就很有進展,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哦,我懷疑你會。」她從椅子中跳起來,俯在他身上。「你願意下半輩子都躺在床上?」

「如果必要。」

她頑固地搖頭。「也許你已經準備放棄,我可沒有。」

「關你什麼事?」

「你是我的病人。」

「所以?」

「所以,在你可以抵抗得了我之前,你就在我的掌握中。」

「你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到門口猛地推開房門。「彼得!請你上來。」她平空嚷起來的方式非常不淑女。幾秒後,樓梯上就傳來彼得那雙小腳上樓的踢踏聲。

「什麼事,萊娜小姐?」

「幫我把文先生弄進輪椅,然後將旅行車開到前門。」

「我們要出去?」

「對啦!我們要出去。他也是。」她的頭向後點點,指著亞當。

他的臉色鐵青,下顎緊繃。「我哪裡都不去。」

「是啦,是啦,你窩在這裡像古代的印地安人和大象到深山裡去等死一樣。你喜歡自怨自艾地躺在這裡,讓這一身漂亮的肌肉就此萎縮。」她戳戳他的胸膛。「我可不讓你得逞。」

「你不能強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沒錯,我不能。但在你打定主意不幹之前,我有東西要讓你看看。」

「我不知道你的計畫,但絕對行不通。」

「哦,行不通?」她對他拋了個笑容,但是隨即變臉。「你等著瞧!」她走向床。「好啦,彼得,我抬他的頭,你抬他的腳。」

她站在亞當身後,逼得他向前彎。兩隻手臂穿過他的腋下,她穩穩地抱住他的上身,雙手扣緊在他的胸前。

他奮力掙扎,扭動他的臂膀。「省省力氣吧!文大爺,我應付過比你重一百磅的人。」

「放手,你這惡婆娘!」他試著掰開她的手指,但是不能得逞。

「如果你不安靜下來,我就要用強迫的手段。」她警告他。「我會把你的手臂綁在身上。準備好了嗎,彼得?」

「你混蛋,不要!」亞當狂吼,但是她已經將他的身體抬離床沿,放進輪椅里。雖然彼得不想介身其中,卻明了這麼做的必要性。他聽從了萊娜的指示,同時將亞當的腳放置在踏板上。

亞當立刻抓緊輪椅扶手,將自己撐起來。這套把戲萊娜可是一清二楚。他還沒來得及把自己弄出輪椅外,她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

「想都別想試一下。我會把你綁在椅子里,我發誓。現在我們出去兜風,要不要體面的去全在你。」

死盯著她的黑眸帶著一看就懂的憎恨,這是他這個階段的治療里正常的現象。萊娜盡量不予理會,不加以還擊。但在這一刻,她覺得很想賞他一耳光。「彼得,將旅行車開過來。」

彼得感激不盡地匆忙逃走。萊娜站在輪椅後面,鬆掉煞車,推著向前。他們毫無困難地到達升降梯。那是她那天稍早很高興地發現到的,但是因為亞當的身高和體重,她遭遇一些困難才將輪子抬過門檻。他們到達前門時,正好彼得也將那輛配置特殊裝備的旅行車駛了過來。她將輪椅推到固定位置,放好煞車。

「難道你不好奇我們要去哪裡?」她問,瞧著亞當充滿敵意的臉龐。千斤頂將輪椅升起送進了旅行車。

他的反應是一個國際公認的輕蔑表情。

「想來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她將輪椅在旅行車內固定好,自己也爬了進去。「告訴你,柏醫生安排了這輛旅行車。只要需要,你隨時可以用它。也許你想要給他一封謝函。」

亞當只是將頭扭到一邊,不感興趣地瞪著窗外。彼得坐在厚厚的椅墊上以補其身材的不足,並發動引擎。萊娜告訴他行經方向,如果亞當私下猜測她正帶他去什麼地方,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跡象。

一直到車子駛過中心的大門後,亞當才露出一些情緒或者說興趣。當他看到那個不起眼的招牌上的名稱時,他霍然扭頭,無言地要求她解釋。

「沒錯,亞當,這裡是半身不遂或是四肢麻痹者的復健中心。若不是你這麼有錢,供得起私人看護,這裡可能就是你定居的地方。開慢一點,彼得,我要他看這個。」

「看那邊。」她說,隔著擋風玻璃向外指。「有兩隊人正在賽籃球。我相信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人自願坐輪椅,他們寧願能馳騁在球場。但是至少他們還在笑,享受美好的時代,從悲劇的狀況中求取最好。」

「請暫停,彼得。」彼得照她的要求停了下來。「那裡有座游泳池,亞當。看看那些孩子。他們快樂得像正常的兒童在游泳池裡一樣,只是他們並不正常,他們非常特殊。」她的眼中噙著淚光。「特殊在他們要進到泳池都不容易,遑論在裡面游泳。他們不能踏上潛水跳板,一躍而下。他們也不能俯身低沖,或是潛入水底。」

她情緒激動得說不下去,示意彼得再度前進。來到一處十字路口,他們停下車,等著一位護士推動她半身不遂的病人過街而去。那位年輕的病人正為了護士說的什麼話而展露笑顏。

「仔細看看她,亞當。你們的情況非常相像,可是有兩點不一樣。第一,她在笑,不是自怨自艾。第二,她的麻痹是永久性的。」萊娜伸開手臂揮向整個中心。「沒錯,這裡的每個人這一輩子都得坐輪椅,但他們對於這種活動能力都很感激。」

她猛地抹掉滾下臉頰的熱淚。「你怎麼可以……在你擁有再度行走、過正常生活的絕佳機會時,怎麼可以如此的麻木不仁?」她全身顫抖,凌厲的目光瞪著亞當,她的聲音綳得緊緊的。「帶我們回家,彼得。」

回家的路既長又岑寂得可怕。

第二天早上,她一直等到確定亞當已經吃過早餐、刮過鬍子後才走進他的房間。昨天黃昏回來後,她將他安置回床,立刻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帶他去復健中心雖然有一點和職業道德抵觸,但她一點也不後悔;他需要這種震撼性治療。她也不應該整夜丟下他,但她還是這麼做了。她怕自己一旦碰到文亞當,就會身不由己地想掐死他。

現在她在他卧室的門檻躊躇,不知道是否必須躲避飛彈的襲擊。但是事實上,他看到她時並沒有將正在喝著咖啡的杯子扔過來,只是放在床頭柜上。「早。」

「早。」她回答道。「睡得好嗎?」

「清晨三點左右抽了幾次筋。」

「對不起,你應該叫我的。」

他聳聳肩。「我用吊環改變了姿勢,就不抽筋了。」

「嚴不嚴重?」

「像是發瘋的野馬。」

「在小腿的部位?」

「大部分是大腿後面。」

「你應該吃顆止痛藥。」

「不吃也過得去。」他瞟一眼突出被單下的腳趾。她聰明的決定保持沉默,讓他選擇話題。沉默半晌後他抬頭問道:「你昨天怎麼沒踢我屁股?」

「在它滿是膿疤的時候?你一定認為我是個怪物。」

他的嘴角揚起一絲苦笑,但是他的眼神中沒有任何興奮的神采。「我表現得像是十足的驢蛋。」

「你不會聽到我的反對聲浪。」

「你怎麼……」他猶豫半晌地清清喉嚨。「你怎麼知道那所復健中心的?」

「柏醫生告訴我的。他建議我這裡有空時,可以考慮花點時間在那裡。志願軍非常缺乏,他們的人手一直不足。」

「我有這幢房子好幾年了,卻從來不知道那裡有座復健中心。」他說著,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萊娜覺察出眼前就要有個憂鬱症的病例。帶他去復健中心已經充分傳達她的想法,但她不願過分強調它,現階段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沮喪。

「昨天我擺你一道實在夠惡劣,」她告訴他。「所以如果你肯原諒我昨天的行為,我也就原諒你表現得像是驢蛋,好嗎?另外,如果你沒有表現得像是驢蛋,我就會認為你不正常。所有的病人,尤其是年輕力壯,運動健將型的男人,都會先經過驢蛋期。」

「因為他們害怕永遠不能再活躍。」

「第一也是最關切的問題。」她說,並開懷地大笑。

「相當合理的關切,難道你不認為?」

「當然。」她猶豫地回答。「但是今天你不必擔心那個。今天你要擔心的是如何自行坐進輪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