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缺的面目

如果你有一個很熟悉的朋友,某一天,他近在咫尺,你卻看不見他的臉,你還會像以往一樣跟他袒露心扉、暢所欲言嗎?

你可能會說上網聊天不就是這樣嗎?興許看不見對方的臉,聊得才更盡興、更遊刃有餘呢。

那就按你的邏輯走。你在網上聊天,和你看不到的好朋友。突然,又有一個陌生ID發來信息,說他才是你的好朋友,那個人是冒充的。你會怎麼辦?你相信誰?

向這兩個人核實你們本應共曉的信息?比如你的生日、畢業學校、家庭住址……不太現實。如果第一個人能輕易和你聊上路,那他未必不知道這些。如果第二個人能自信滿滿地質疑第一個人,那麼他就更有信息渠道。

你說,還是約出來見見真人吧。見了真人,一目了然。

兩個人都出現在你的面前,然後你崩潰地發現,兩個人全都毀容了!

這個下午我就以「工作交流」的名義來到了刑偵支隊三隊。分隊長名叫薛仲凱,不到40歲,大麥稈子一樣的身板兒,看上去還有點兒駝背,和我心目中的刑警形象簡直有天壤之別。薛隊官比謝隊小,人卻比他嚴肅,說話從來是目不斜視、笑不露齒。他向我一一介紹了幾位跟我搭檔的隊員:白面書生蘇玉甫,比我還小一歲,特長是搞電腦;猛男宋琦,一身腱子肉,據說除了他媳婦,打遍天下無敵手;另外兩個都是女的,一個是廖潔,跟著出外勤,一個是王姐,負責內勤。

有領導在場,各位都有點兒拘謹,客套幾句,匆匆退去。之前謝隊也跟我打好了招呼,據說包括薛隊在內,沒誰知道我是從紀委抽調過來的。所以讓我禁止「三瞎」:瞎問、瞎聊和瞎打聽。我也不是傻子,既然搞得如此神秘,背地裡又掛了塊紀委的牌子,那肯定和紀律作風有關係,說不定是要我來挖什麼驚天內幕的。

整個兒一無間道啊!

也許搞無間道的,都是按這個套路選人。所謂卧底,既要卧得住,又得來自底層。自然就是我這號的了。但凡有點兒關係和背景,能讓人起疑的,那絕對不叫卧底,那就成內奸了。

整個下午我在幻想中開展自己的神秘任務。我用以前抓賊的功力瞄著屋裡這幾個人:他們正在給一起傷害案收尾,雖然忙,但井井有條。宋琦從法醫中心取回了被害人的鑒定意見後,蘇玉甫和廖潔給被害人做了告知筆錄,王姐則在電腦前敲敲打打。整個辦公室鍵盤聲、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雖然各自忙碌著,但依舊有人見縫插針地開玩笑、扯閑篇。相比之下,裡屋的薛隊倒始終未露面,整個下午都在辦公室里打電話,好像在彙報什麼事情。

一個下午很正常地過去了。魚不驚水不跳。

到了晚上,宋琦等人押著嫌疑人走了,王姐也拎起包跟我說了拜拜。薛隊終於出屋了,告訴我今晚要值班,明天開始正式接觸案件。我愣在了原地一會兒,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已回屋了。竟然第一晚就讓我值班!真是不人道。反正我什麼也不會,值就值吧,反抗也是徒勞。我抬手看錶,將近晚飯時間,於是下樓去食堂。好像來到刑偵支隊的意義就剩這一日三餐了。

我心裡邊罵邊下樓梯,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我,回頭一看,竟是謝隊。

我顛顛地跑進去,準備好好倒倒苦水。謝隊問我:「這一下午感覺怎麼樣?還適應嗎?」

「謝隊,沒我什麼事兒啊!你們到底叫我來幹什麼?」我弄出一臉苦相。

「沒跟你說嗎,現階段趕緊融入三隊。只有你儘快融入進去,能夠協助處理案件,才有能力和機會完成這個任務!」看來他又準備跟我唱高調了。

我準備開溜,他卻一把抓住我的後脖領子:「嘿,你小子,真是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來!」

我恭敬地等著他啟蒙,他愣了愣,帶我走到旁邊的一處陰影里,用同樣陰暗的聲音問我:「你之前說有個同學在三隊,那個同學你還有聯繫嗎?」

真是奇怪。我那個同學叫李出陽,按說以前也是他謝隊的兵,怎麼給我的感覺他對這個名字諱莫如深呢?

我說:「李出陽是我大學同學,我們在警院四年一直都是一個宿舍的。後來分到一個分局,頭兩年聯繫得還挺頻繁;後來他總說工作忙,一直沒機會出來坐坐,就基本失去聯繫了。他從刑偵支隊調走我還是聽別的同學說的呢,不過具體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您知道嗎?」

謝隊直眉瞪眼地看著我:「他不是調走了。他是辭職了。」

「辭職?」我眼睛瞪得比他還大,「你的意思是他離開公安隊伍了?不當警察了?」

謝隊點點頭,彷彿那也是他不願接受的現實。

「為什麼?」

他又開始打馬虎眼兒:「你不是總是問你的任務是什麼嗎?好,既然你說你在三隊沒事兒干,那你就在這幾天給我想辦法聯繫上李出陽。但是你記住,」他在我臉前晃悠著食指,「你千萬不能露出馬腳。你可以告訴他你來到了刑偵支隊,但絕不能告訴他你是趙書記介紹過來的。至於見面的方式,你自己做主,可以是敘舊,也可以隨便找個事由。我相信這點智商你還是有的吧!」

「那我見到他之後有什麼要問的嗎?」

「問他當初為什麼辭職啊!你不是很好奇嗎?就讓他自己給你答案。」謝隊整了整衣服,快步走向樓下自己的車,「當然,儘管有可能他說的不是實話。」說罷他開了車,揚長而去。

吃了飯回到辦公室,薛隊不知去了哪裡。我在屋子裡轉悠了一會兒,想著謝隊跟我說的那些奇怪的話,始終覺得莫名其妙。想當年李出陽在學校也有一號。他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才貌雙全的人。人帥,腦袋機靈,做個實驗、搞個現場模擬什麼的,那些儀器在他手中就像玩具一樣,被他擺弄得既聽話又利落,從來都是一遍就過。不像我,用老師的話說就是看似挺靈,實際拙得要命;用鉛粉掃個指紋都能把自己弄黑。

最難能可貴的是,李出陽不僅頭腦聰明、身手敏捷,人還非常低調。這傢伙出身書香世家,雖算不上博學多才,但斯文的氣質還挺極致。遇事沉著冷靜,吃了虧也能格外隱忍。所以在學校里追他的女生海了去了,排成隊比食堂打飯還熱鬧呢。這傢伙天生就是給別人當情敵的料。

當時我們一個宿舍四個人,另外兩個是外地生,一畢業就回原籍工作了。只剩我和李出陽偶爾能見個面。不過這也是前兩年的事,後來就因為他太忙基本上也碰不著了。

他辭職?難道說是攀了什麼高枝,掙大錢去了?從性格上分析,不像。難道說是出了什麼事兒,被清出公安隊伍了?更不可能。連我這樣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人都戰戰兢兢過來了,李出陽城府那麼深,更不會到這步田地。

這個謝隊和趙書記,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葯?!

我自己在辦公室里瞎琢磨的工夫竟然睡著了。知道自己睡著,還是因為電台大叫一聲,給驚醒了。我腫著眼睛一聽,好像說的是哪裡失火了,讓相關人員到現場。我還沒聽完呢,電話就響了,是薛隊打來的,讓我趕緊到樓下等他,說去出那個現場。宋琦他們送審還沒回來,辦公室里沒人,只能帶我充數了。

我抬眼一看牆上的表,已經凌晨5點,天都露出魚肚白了。果然是第二天就開始正式接觸案件,沒見過這麼精確的部署!

我下了樓,薛隊已經備好車,正閃著警燈等我呢。看他那架勢,我就知道八成是硬仗。於是問他去哪兒,他說:「玉川!那裡的精神病院著火了,得趕快過去看一眼。」

我跳上了車後,他又不放心地問我:「你膽兒不小吧?」

我一愣:「不小啊。小能幹這行嗎?」

然後就是一路無話。玉川是古城邊上的一處山區,白天看是美麗的環山,環山中間,萬物生長、花香鳥語,甚至有一些外省的遊客還愛到那裡遊玩採風。但是一到晚上,那裡的閉塞和幽靜就凸顯無遺,因為是環山,所以地勢不平、層巒疊嶂,總是發生很慘烈的車禍。

這種地方往往也有優勢。不久前有人在那裡建了一所精神病院,接收那些老病號或者被社會遣送過去的、在外流離失所的疑似精神病的患者。沒想到昨晚這家醫院竟然失火了,而且燒得很徹底,三個小時才完全被撲滅。

醫院成了一堆黑胡椒似的斷壁殘垣。所有的病人資料都沒了,所有的監控設備都毀了,一切幾乎都不復存在。本身就殘缺和神秘的一座建築,像團夭折的秘密一樣,正隨著濃煙漸漸淡去。

一片與外界隔絕的廢墟,一群生前就胡言亂語的亡魂。這樣的調查,怕是電視劇里也不多見吧!

當時剛剛破曉,我們驅車到達現場,那座烏黑得沒了形狀的建築蹲坐在山腳下,灰白色的煙氣從磚縫、地皮中吐出來,好像童話故事裡的黑暗城堡一樣。還沒下車,一股股刺鼻的煳味和化學味道就向我們襲來,我的嗓子忽然像連續嘶喊了好幾個小時一樣痛啞。薛隊扔給我一隻口罩:「趕緊的,聽說有三個倖存者剛被送到醫院,再看看裡面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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