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DL2號機事件

宮前機場東邊出現了霧靄般的白色物體,在轉眼間膨脹,直逼而來,化成一場透明的傾盆大雨,速度快得連艷陽都來不及轉弱。

一定有不少宮前市居民想起了前年的慘劇,而再度陷入驚恐之中。去年,同樣在這個季節,一場如這天的陣雨之後,震度七的大地震侵襲了整個宮前市。

大地化為波濤,茫然失措的人們只能壓低身子貼近地面。建築物倒塌、地表龜裂、山崖崩坍、火災一起接一起,回過神時,整個市的三分之二都嚴重受創。那次是五十年來最大的地震。相傳一百五十年前,大地震發生的時候,這塊土地還是片荒野,地震造成流經震央的河川消失,大荒野成了牧場,當時只有五、六匹馬摔倒而已;五十年前的大地震,造成村長家的倉庫半毀;而去年的地震,最大的災情就是宮前機場的跑道出現龜裂。如此一來,這塊土地每五十年就會發生大地震的古老傳說,也將化為居民深信不疑的預言了吧。

「……這場雨過後,該不會又像去年一樣發生大地震吧?就算在同樣的季節、同樣下了雨,又不代表就會發生同樣的地震。再說,要是動不動就大地震,誰吃得消啊?」宮前警署的刑警巡查 羽田三藏自言自語著。

即使如此,他仍忍不住屏住呼吸數秒,穩穩地踏著機場的大地,試圖感受地面的動靜。地面文風不動,反而是紛飛雨絲淋遍他的全身,整個人成了落湯雞。

羽田刑警從兩小時前就一直站在宮前機場的迎送區。地震後重建完工沒多久的機場迎送區空有其名,連個屋頂都沒有,不過是拉了條草繩與跑道做區隔罷了。跑道另一頭是整片雜草地,連接遠處的田原,再過上則是平凡無奇的低矮山頭綿延。會出現在宮前機場的全是螺旋槳飛機,每周有幾個班次都數得出來。這片南國土地沒有任何觀光賣點,因此會大老遠飛來這兒的,幾乎清一色是皮膚曬得黝黑的本地有錢人。

羽田刑警結結實實地淋了這場驟雨,一身裝束變得又濕又黑。他很清楚自己成了什麼德性,卻只能苦著一張臉。他取出皺成一團的手帕,撣了撣帽子上的雨水。

「我現在的模樣一定和電視上回放的老電影裡頭,跟監中的鄉巴佬刑警一個樣兒吧。」他心想。

事實上,羽田刑警膚色黝黑,眼神凌厲,身手十分矯捷,卻長得一臉窮酸相;而且雪上加霜的是,他那皺巴巴的大衣和破舊的皮鞋淋得濕漉漉的,完全就是電影導演腦中描繪的典型鄉下刑警。

羽田刑警的體質很特殊,他會如同變色龍一般與環境同化。在警署里,他有個綽號叫「刑警先生」,而且他的同僚連他升遷為警部時的綽號都幫他取好了,沒錯,就是「警部先生」。

羽田刑警有時會覺得,搞不好自己入錯行了——我盡忠職守地當個刑警,成了連同行都目瞪口呆的十足刑警人物。如果我當上畫家,一定會成為全世界最有畫家氣質的人,也一定會得到「畫家先生」的綽號;如果去當魚販,就是「魚販先生」;若是當乞丐,就是「乞丐先生」吧……。對,我應該當演員的。羽田刑警有一段時期曾認真地這麼想,如果自己是個演員,無論被分派到什麼角色,都一定能演得栩栩如生,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大明星。其實羽田刑警曾經參加過劇團,不過一眨眼工夫,就成了個典型的劇團青年,他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禁厭煩了起來,於是脫離了劇團。

他望向手錶。四點十分——再十分鐘,DL2號機就將出現在東方天際。看來剛才的驟雨並沒有引發地震,真希望時間能夠就這麼風平浪靜地過去。

機場內人影三三兩兩,當中有幾個人身負與羽田刑警相同的任務,正假裝若無其事地四處走動。縣警派出了眾多高手,都是羽田刑警認識的,正屏息潛伏在機場中。跑道盡頭,一輛方形車子靜悄悄地停著,一旦接到指令,那輛車會在數秒內急駛前來,露出它鮮紅色消防車的真面目;同時數百名警察與機動隊員也將從機場各處一擁而上,直升機、救護車、警車、電視攝影機等也會一齊嘩然登場。

看在羽田刑警眼裡,這當中只有四名男子非關係人等,其中三人就聚集在他附近,不過,其實是羽田刑警不動聲色走近他們的,因為他發現這群人不知怎的,有人不時「呀,呀」地發出宛如烏鴉的叫聲。

三人圍繞著一台處處斑駁掉漆的黑色機械,忙碌地操作著。其中一名是個肥胖男子,穿著松垮的夾克,碩大的頭上戴著同樣松垮的帽子,整體給人感覺就是鬆鬆垮垮的;他撐了把黑傘不讓機械淋到雨,那把傘也是松垮的;另一名男子穿著同色的緊身夾克,黝黑的身材瘦得像根鐵絲,絲毫不在意雨和雨傘,只是一個勁兒盯著三腳架上的機械。

那兩人很像我呢——羽田刑警心想。這兩人都熱心工作,而且根據他們的服裝和態度,一眼就看得出他們是攝影師,對兩人的好感油然而生。

三人都約莫三十五歲,剩下的那名男子個頭很高,相貌英俊,膚色白皙,一身貴族秀才風範,眼神帶著學者的知性,外貌有著詩人的浪漫氣質,而且還像運動員般堅毅地緊抿著唇。他身穿褐色西裝,整齊地打了條色調典雅的條紋領帶,領帶夾和袖扣同樣是不招搖的低調風格。

一開始,羽田刑警望著男子的眼神接近羨慕,然而當機場瞬間被驟雨籠罩,男子居然有了令人大感意外的反應,只見他仰望天空,獃滯地張著嘴,雨點突然降下,他卻花了好幾秒鐘才察覺那是雨,接著他大叫著「下雨了!下雨了!」並起腳尖跳個不停。看他跳躍的動作,這人似乎是個運動白痴。

羽田刑警正望著高個兒男子,這時膚色黝黑的削瘦攝影師喊著「呀!呀!」刑警才發現男子的名字叫「呀」。「呀」張皇失措,好不容易從行李中抽出傘,卻花了好幾分鐘才打開它;而松垮攝影師早已以異於外貌的敏捷動作脫掉作業服,迅速地將衣服鋪在機械上面,接著一把搶下「呀」手中的傘,飛快地撐開幫機械擋雨。「呀」被搶走雨傘,又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接著才拿出報紙,笨拙地蓋住散落地面的小道具。

羽田刑警難掩失望,卻也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當場斷定「呀」是個沒用的傢伙。光看他外表和腦袋天差地遠,這一點就不及格了;再說,他那身不像攝影師的裝束也教羽田刑警看不慣。

驟雨嘩啦拉地落下,很快地過去了,陽光這才想起來似地減弱,接著一眨眼又放晴,就在這時,天邊出現了甜甜圈狀的奇妙綠色雲朵,先前降下驟雨的白雲已經縮到機場的西邊去了。

「哇,狐狸嫁新娘 」「呀」說著了無新意的感嘆,接過松垮男遞給他的傘,以令人擔心的笨拙動作收著傘。

「喏,出現了!」盯著攝影機觀景窗的鐵絲男突然大叫。

羽田刑警旋即看向手錶——四點十四分。他望向天空,發現這處南國的東方天際出現了一個黑點。

那一定是DL2號機。羽田刑警知道自己的神經頓時緊繃,而且他的視線無法離開三名攝影師,因為他們似乎打算拍攝那架DL2號機。如果是偶然現身機場拍攝,也太湊巧了;若不是偶然,這三人拍攝DL2號機的目的何在?

此外,除了這三人,還有一名男子也很令他在意。

比起三名攝影師,這名男子更齊具了易引起「刑警先生」注意的各種條件。他是個瘦弱的蒼白男子,眼珠子驚慌地瞟動,感覺毛毛躁躁的,才看他突然陷入沉思,下一瞬間又焦慮地踱起圈子來。大約三十分鐘前,這名男子開著一輛黑亮亮的轎車來到機場,他頭戴白帽,身穿短袖襯衫,打扮像是前來接機的私家司機,然而羽田刑警看不順眼的理由和他對「呀」的偏見一樣——這人看上去也不像個司機。

總覺得這傢伙似曾相識。羽田刑警搖搖頭,卻想不起來,而可能是頭甩得太大力,眼角流出了一點淚。他以手背擦擦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來了——這個人叫緋熊五郎,今年一月酒駕肇事進了警署。一有了頭緒,後續的事便自然而然地浮現腦海。當時的被害人女子是個年輕柔道師父,她被緋熊的車子撞飛,卻奇蹟似地毫髮無傷,要是一般人,肯定當場被撞死了。女子將緋熊拖出駕駛座帶到警署,緋熊在交通課的巡查面前呼出濃濃的酒臭,啜泣個沒完,不停地懺悔道:我不再喝酒了,我不會再肇事了。羽田刑警當時也在一旁,緋熊悔恨交加的話語還留在他耳底。之後緋熊立刻遭公司解僱,但看他現在這樣,應該是又有人雇他為司機了,不曉得僱用他的人知不知道他之前闖下的禍。

緋熊五郎警覺地與羽田刑警保持距離,羽田刑警一走近,他便裝作若無其事地退去稍遠處。羽田刑警心想,他一定發現我是刑警了。雖然任誰都看得出羽田刑警的身分,但感覺上緋熊似乎刻意地躲避著這位「刑警先生」。

驟雨一來,緋熊第一個衝進灰色的航廈里躲雨,但雨停之後,他又悄悄地探出頭來東張西望。

松垮攝影師又「呀」了一聲。轉眼間,天際的DL2號機愈飛愈近,穿過甜甜圈狀雲的正中央,來到了機場上空。

三名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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