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那場給埃倫蒂拉終生帶來不幸的災風刮起來的時候,她正在給祖母洗澡。這座泥灰剝落的巨大建築物,空曠而孤獨,在狂風的第一次衝擊下,連房架都震動起來。但是埃倫蒂拉和祖母對這個充滿危險和動亂的大自然已經習以為常,所以在洗澡間里幾乎沒有覺察到那風力的級數。洗澡間里裝飾著羅馬浴池中常見的孔雀和幼童浮雕。

祖母坐在大理石的浴池裡,那赤裸而龐大的身體彷彿一條漂亮的白鯨。她的孫女剛剛滿14歲,苗條的身材顯得很疲憊。她那溫柔的舉動似乎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她用可以凈血的樹葉和香草水給祖母洗浴,葉子沾在豐滿的後背上,披散的頭髮上和刻著水手們會笑掉牙的花紋的胳膊上。

「昨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等一封信,」祖母說。

埃倫蒂拉急不可待地問道:

「夢見哪一天會來信?」

「禮拜四。」

「那一定是一封帶來壞消息的信,」埃倫蒂拉說,「但是這封信永遠也不會來到你手中的。」她給祖母洗完澡,攙扶著她回到卧室。祖母胖得走也走不動了,只有扶著孫女,或者像主教那樣,拄著一根手杖,才能蹣跚而行,但是她的威嚴仍不減當年。在這間布置得十分講究的卧室里,埃倫蒂拉需要花上兩個多小時為祖母梳妝打扮:她撥開祖母的頭髮,灑上香水,梳理停當後,給祖母穿上一件花衣服,臉上撲上粉,嘴唇塗上口紅,用麝香抹眼皮,用珍珠釉子染指甲,直到精心地把她打扮成一個大洋娃娃。這時再把她帶到一個滿是鮮花的花園裡,讓她坐在一把祖傳的安樂椅上,聽留聲機播放音樂。

當祖母沉浸在對過去模糊的回憶中時,埃倫蒂拉還要忙著打掃房間。這房子又暗又亂,到處是傢具,以及凱撒大帝、帶眼淚的蜘蛛和天使的石膏塑像。還有一台鍍金的鋼琴和各種各樣的鐘錶。院子里有一個貯水池,多年以來池中的水都是印第安人從遠處背來的。在水池的一邊有一隻孱弱的鴕鳥,這是在那種惡劣氣候下惟一殘存的一隻禽鳥。這偏僻荒涼的地區與外界的一切都相隔很遠,由幾條破爛街道組成的村鎮在炎熱的氣候里煎熬。這裡,每當災風颳起時,小羚羊就紛紛死亡。

這所神秘的住宅是祖父修建的,他叫阿瑪蒂斯,是一個傳奇式的走私犯。祖母跟他生了一個兒子,也取名叫阿瑪蒂斯,這就是埃倫蒂拉的父親。誰也搞不清楚這家人的原籍和來歷。在那些印第安人當中最流行的說法是:老阿瑪蒂斯從安地列斯群島的一家妓院里贖出一個美麗的妓女作為妻子,後來在安地列斯群島刺殺了一個男人,就帶著妻子逃出法網,隱居在這窮鄉僻壤。阿瑪蒂斯父子倆,前者死於流行熱病,後者在一場爭鬥中被打死。妻子在院子里掩埋了丈夫和兒子的屍體,辭退了14個赤腳女佣人。由於她做出犧牲,一手帶大了她那個私生孫女,使得她在這所神秘的住宅中仍然過著作威作福的生活。

孫女兒埃倫蒂拉光是給那些鐘錶上弦和校準時間就需要六個小時。在她遭難的那一天,沒有干這件事,因為那些鐘的弦一直可以走到第二天上午。她給祖母洗澡,換衣服,刷地板,燒午飯,擦玻璃,一直忙到11點。在她給鴕鳥的飲水桶換水,把髒水澆到阿瑪蒂斯墳上的荒草上時,颳起了這令人窒息的災風,她哪裡知道這風就是她不幸的惡兆。中午12點,她正在擦最後幾個香檳酒杯時,聞到一股怪味兒,於是,她趕緊向廚房跑去。還好,總算避免了一場玻璃器的災禍。

她幾乎夠不著放在爐子上的正在向外溢的湯鍋。她放上準備好的菜葉後,便抓緊時間在廚房的一條凳子上坐下來休息片刻。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無可奈何地睜開,往鍋里加湯。她常常這樣邊睡邊幹活。

祖母獨自一人坐在餐桌的一端。這是一張可以坐12個人的餐桌,上面放著銀質的蠟燭台。祖母晃動了幾下響鈴,幾乎是同時,埃倫蒂拉端著湯盆進來了。盛湯的時候,祖母注意到她那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祖母伸出手,像是擦玻璃似的,在她眼前晃了晃。埃倫蒂拉竟沒有看見這隻手。祖母仍然盯著她,當埃倫蒂拉轉過身回廚房時,她喊道:「埃倫蒂拉。」女孩突然驚醒,湯盆掉到了地毯上。

「沒什麼,孩子,」祖母溫柔地對她說,「你剛才邊走邊在睡覺。」「這是我的習慣,」埃倫蒂拉面無表情地說。

她拾起湯盆,睡眼矇矓,想擦去地毯上的污跡。

「就這樣吧,」祖母安慰她,「下午你再洗它。」就這樣,下午除了日常的活兒外,埃倫蒂拉還要洗飯廳的地毯。她趁去水池的機會索性把星期一的衣服也洗了出來。此時此刻,那強勁的災風總是想往屋裡鑽。她有許多事要做,天黑了她都沒察覺。等她鋪好了飯廳的地毯時,已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

祖母整整一個下午都胡亂彈著鋼琴,自我欣賞地低聲唱著她年輕時的歌曲,甚至眼裡還噙著淚水。當她穿著軟棉布睡衣躺在床上時,就好像又陷入那些既美好又痛苦的回憶之中了。

「明天洗洗大廳里的地毯,」她對埃倫蒂拉說,「這條地毯很久沒見過太陽了。」「是的,祖母,」女孩回答。

埃倫蒂拉拿起一把羽毛扇,開始給這位正在向她下達命令的無情的主婦打扇,扇著扇著她自己就睡著了。

「睡覺前把所有的衣服都熨好,這樣你就可以安心睡覺了。」「是的,祖母。」「檢查好那些衣櫃,在颳風的夜晚,那些蛀蟲最容易餓了。」「是的,祖母。」「你抽空把那些花拿到院子里,讓它們呼吸點新鮮空氣。」

「是的,祖母。」

「給鴕鳥放些食。」祖母都睡著了,還在繼續下命令,埃倫蒂拉就是從她那兒繼承下來夢中繼續幹活的長處的。埃倫蒂拉悄悄地走出去,做完了這一天的最後幾件事。她從來都是這樣一絲不苟地聽從祖母夢囈中的吩咐。

「你要拿些喝的到墓上去祭奠祭奠。」「是的,祖母。」「躺下睡覺以前要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因為不讓這些東西各得其所,它們會難受的。」「是的,祖母。」「如果阿瑪蒂斯父子來了,叫他們別進來,」祖母說,「告訴他們,波菲略·格朗的無賴們正在等著他們,要殺死他們。」埃倫蒂拉沒有再答理她,她知道祖母開始說夢話了,但是她並不漏掉一個命令。她察看了窗子的插銷,吹滅了最後幾支蠟燭,然後拿起餐廳里的一個枝形燭台照著路,走向卧室。此時,隨著酣睡的祖母平靜而又響亮的鼾聲,窗外風勢越來越大。

埃倫蒂拉的卧室雖不及祖母的房間豪華,卻也相當漂亮。屋子裡擺滿了布娃娃和她童年時玩的線編的小動物。她被一天的活計累得筋疲力盡,連脫衣服的力氣也沒有了。她把燭台放在床頭柜上,倒頭便睡。不一會兒,那使她不幸的災風像一群狗一樣鑽進了卧室,把那燭台吹倒,燒著了窗帘。

天亮時,風總算停了,開始落下一些大雨點子,稀稀拉拉的雨點澆滅了最後一點火星,房子的灰燼變得又濕又硬。鎮上的人——大部分是印第安人,極力想從火災中搶出一些東西:燒焦了的鴕鳥的屍體,鍍金鋼琴的架子,一尊缺頭斷腿的雕像。祖母用一種令人困惑的神情望著她那殘存的財產。埃倫蒂拉坐在阿瑪蒂斯父子的墳墓之間,不再哭了。祖母看到瓦礫堆中沒有損壞的東西已所剩無幾,便遺憾地看了一眼小孫女。

「我可憐的孩子,」她嘆了一口氣說,「你的命全搭上也不夠賠償我這損失的。」就在這一天,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時刻,祖母開始讓她賠償損失了,她把埃倫蒂拉帶到鎮上商人的店鋪。商人是一個骯髒而又貪婪的鰥夫,在這窮地方,他是有名的肯為處女出高價的人。當著厚顏無恥的祖母的面,他細心而又嚴格地檢查了埃倫蒂拉的身子:計算她兩條大腿的力量,胸脯的大小,臀部的直徑。在沒有算出她的價格以前,他一言不發。

「她還太小,奶頭才跟母狗的一般大,」他說。

為了用數字證實他的看法,他讓埃倫蒂拉站在磅秤上。體重42公斤。

「只值100比索,」商人說。

祖母喊叫了起來。

「一個黃花閨女就值一百比索!」她幾乎喊著說,「不行,夥計,這太不尊重處女的童貞了!」「那麼150比索,怎麼樣?」商人又說。

「這女孩使我損失了100多萬比索,」祖母說,「按這種價錢計算,她需要兩百年才能賠償我的損失。」商人說:「幸虧她還有個長處,就是她的年齡。」暴風雨搖撼著這所房子,屋頂漏著雨水。

在這充滿災難的天地里,祖母感到十分孤獨。

「加到300比索吧,」祖母說。

「250。」

最後雙方同意,付給220比索現金,另外再給一些吃的東西,祖母這才讓埃倫蒂拉跟著這商人去,好像送她上學一樣。

「我在這兒等著你,」祖母說。

「是的,祖母,」埃倫蒂拉說。

店鋪後面是一間簡陋的庫房,四個磚砌的柱子支撐著一個爛稻草房頂,一堵一米高的土坯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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