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期五 四月七日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到處都不見了陰影,但是山谷上空籠罩著的急促氣氛使這個正午不同於往常那些寧靜的時分。這是一個鬼城的寂靜,或者不如說是一個被人類拋棄了的天使之城。

一頭驢叫了,另一頭也跟著叫;牛也發出沉悶的吼叫;狗開始狂吠,似乎有某種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或者正在發生。

或者已經發生?埃勒里大叫一聲從卧榻上跳起來。但他想起來了:日落之前,那件事不會發生。

可是何以……如此寂靜?難道所有奎南人都逃之夭夭,以免留作目擊者嗎?

他身上還穿著氣味不良、皺皺巴巴的衣服。睡眠並未使他神清氣爽,透進窗里的陽光也沒有拂去骨縫中的酸痛。

他出了門走進街巷。沒有一個人影。他一路穿過了整個村落。此處,彼處,透過敞開的窗子,他瞥見了晃動的影子,他甚至還看見一個遠處的人……是水工么?——在一塊地里幹活兒。水車不轉,火就會焚燒田園。不,奎南人沒有離開他們的家園。他們只是不能忍看這一天的家園,就像山崗在規避朝它迫近的太陽。大多數人都縮在自己家中,關門閉戶。

他們的悲哀一定很偉大。

同樣偉大的還有山谷半空中懸掛的寂靜,還有埃勒里午後與重重困惑之間進行的無休無止而且毫無結果的搏鬥。

選擇似乎總是落在三點之中:

他可以讓所有事情順其自然,隨了老師的願。

他可以把真相公之於眾。但在這種情況下,老師說過,他會否認的,而人民將會相信的是他,不是埃勒里,埃勒里知道這點毫無疑間。

他可以走出去尋求援助,以阻止死刑的實施。但那樣奎南就到了末日。

你無可選擇!

埃勒里順著兩排樹木之間的夾道走向梯田層層的山坡,沿著耕作精細的田壟行進。沒有一個人想跟他說話,甚至沒人朝他揮一揮手。漫遊之間有兩次他朝視野里有人的地方走去,可是到了近前,那裡卻空無一人。他無法勸動自己去敲開任何一家的房門。

臨近黃昏,他發現自己下了山,走進了神聖會堂。老師獨自坐在一張凳子上。他朝埃勒里做了個熟悉的祝福的手勢,請他坐在長凳上。埃勒里沉重地坐了下來。老人似乎處於絕對的平靜之中。

「老師,」埃勒里說,「我再次請求您三思。」

「很好,」老人平靜地說。

埃勒里的心狂跳起來:「這麼說,您打算把真相告訴他們啦?」他叫道。

老人靜默不語,良久才說:「我已經三思過了,埃爾羅伊,正如你要求的那樣。我沒有發現任何理由改變那寫下來的東西。我不會再對人們說什麼了,包括你。」

太陽開始西沉。

人們似乎一下子都冒了出來——從農舍里、畜圈裡、田地里、樹林里以及陰影里——就像陡然而生的龍牙。他們從四面八方聚攏到一起,形成一個醜陋的萬頭聳動的巨型怪物。

埃勒里也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

他看見身材頑長的老師出現在人群之間。眾人為他讓開道路,哀傷地簇擁著他緩緩而行,老師的右手還在做著祝福的手勢。

奎南人就這樣走到了目的地。當人群突然消失,而埃勒里發現原來是所有人一起匍匐在地時他頓感釋然,而且幾乎是喜極而泣了。

他怎麼會如此盲目地從字面上去理解一種象徵?他目擊的是與新墨西哥山脈懺悔者儀式——他們自稱為兄弟之光——每年一度重新喚起宗教熱情並且選舉新的領袖群體——類似的盛況。聖地上進行的儀式,旨在滌清罪惡,它神秘地阻止了剝奪性命的缺憾,儘管受懲罰的人蒙受的折磨也不小。

令他不解的是,與世隔絕的奎南何以了解到這種非同尋常的宗教儀式。或許是他們自己發明了類似的習俗,或者是從載有古訓的著作上學來的?因為他眼前看到的是……

老師匍匐在為他準備好的地方。

一片寂靜,甚至聽不到一聲喘息。

如此看來,古埃及人很可能就是每年一度舉行祭奠俄塞利斯之死的活動的。人們只知道那個出自戲劇的典故,並不知道有一部分人相信那是發生在他們眼前的真事。

監督人從他們中間站起來走到前面,雙手捧著一隻器皿。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甚至風也停止了吹拂。

監督人用左手輕柔地托起老師的頭,右手把器皿端到老人的唇邊,然後從他身邊走開。老師一動不動地伏在原地。太陽落下山去,把天空塗成血色,也染紅了老師平穩的手。突然,一陣微風吹來,青草發出警示的低語……

埃勒里清醒了,心裡湧起巨大的憤怒。他竟容許自己接受了如此的欺騙和蠱惑!老師和他的木偶們成功地使他感染了他們白日夢的熱病,使他相信真實的東西都不真實,而不真實的東西又是真實的。但是他的熱病已經痊癒。那些似乎是真實經歷的幻像和巨大的悲劇只不過是令人厭惡的鄉巴佬愚昧狂熱盲信的表演,而老師不過是個天生的演員,很快這出原始戲劇中較為次要的演員也會走上前去扮演他們愚蠢的角色。夠了,他已經受夠了這些無聊的東西!該是停下來的時候了。

一個鄰近的女人開始哀號,呼天搶地,前撲後倒。另一個女人——噢,是織工!——開始叨念悼詞。孩子們嚇哭了。(他們也是經過排演的!)接著男人們……

埃勒里舉起手大叫一聲:「太過分了!」說著走到老人伸著雙臂的地方。埃勒里單膝跪地,伸出手去想揺撼老人單薄的肩膀。

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途。

在埃勒里混亂的頭腦中突然一個有條理的思路成型了:我也同樣遵循了錯誤的古訓。奎南的法典不是羅馬的法典。那個器皿中的液體並非為象徵性懲罰所預備的象徵性的物質;這是真正的懲罰,沒有絲毫象徵性在裡邊。

原來老師根本不是在表演。他的臉仍然一派沉靜,但那不再是同樣的沉靜。按照奎南法律規定的形式——正如它寫著的那樣,正像他做的那樣,雙腳併攏,兩臂前伸,處於神聖的對稱之中——老師在地上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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