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四 四月六日

整個夜裡,那些女巫一直糾纏著他,跟他擠眉弄眼,不知所云地叨叨不休,蹲伏在他的胸口上,還對他想喘口氣的請求加以譏笑嘲弄。他知道那是夢,只要睜開眼睛就沒事了。但這太難了,就是睜不開。他呻吟著,咕噥亂語著,嗚咽著,於是,他終於在一陣嗚咽中醒了。

他感到渾身發冷,手腳麻木,酸懶疲憊;又繼續睡去,那些鬼魅也依然不停地出沒著。他嘰里咕嚕地嘟嚷著,摸索著抓過毯子,絕望地猛然一摔,翻過身去……那些女巫都扎堆兒聚在牆角里,正竊竊低語呢。他努力想聽見她們說些什麼,並透過黑暗使勁兒朝那邊看過去。這會兒他才發現自己弄錯了——他們根本不是女巫,是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長袍把他給騙了;他們是至高會的成員們,正聚在一塊兒不安地交談著,一邊心懷疑慮地看著各自手裡拿著的那張小紙片。

「把那些東西給我!」埃勒里大聲喊叫著,「你們把指紋搞亂啦!」

——他閉上了眼睛,而這時他才知道,剛才他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而且他剛剛大聲叫喊來著。他又睜開了眼睛。他站在窗前,使勁咬著牙。外面的天空已現出黎明的微光。他不住地顫抖著,渾身上下到處都感到酸痛。他記起了昨天發生過的和今天必將發生的事情。

痛苦最解人意……

他穿好衣服,拿著裝有洗漱用具的小袋子,去公社廚房的後面,用熱水洗漱了,颳了鬍子,然後蹣跚著走進了食堂。頭班的人們在吃早飯,有幾個人低聲說著話,而大多數都默然不語。埃勒里一進來,所有的說話聲都停止了。

有些人羞怯地看著他;還有些顯得很害怕——對這個陌生人和這件陌生的罪行;他們肯定與這件事毫無牽連嗎,只是一樣感到害怕而已?其他一些人則帶著充滿祟敬的神情望著他:老師不是說過這位「客人」的到來是有預言的嗎?還有另一些人,他們臉上始終顯出既接受又尊敬的表情。

但沒有一個人敢於跟他講話。

埃勒里把端給他的東西都吃了喝了,大體上只感覺到那些東西既熱又實在。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洗漱用具袋放下,便開始考慮行動計畫了。

他還在筆記本上寫了一陣。

然後,他收好了筆記本,便出門去做必須要做的事了。

埃勒里從來都著迷於看到那些偉大而著名的人物穿越漂移不定的時空界面而轉世再生,而且簡直想不起自己曾經有過對此不那麼迷醉的時期。回憶起來,在他少年的時候,那些古羅馬的雕塑就復活了。教他們公民學的那位託庇阿斯先生,說不定本來是大西庇阿 的孿生兄弟呢。街上那個天主教堂的奧圖爾神父,興許是頭天晚上剛從那穿著長袍的尼摞 脫變而來的哩。而巡警伊薩多·羅森,奎因瞥官巡邏時的那位搭檔,就是朱利烏斯·凱撒 死去的敲鐘人吧。

事情就像這樣周而復始地輪迴著,或者,只是埃勒里以這種輪迴的想像感受著:維多利亞女王會賣給他一張電影票;在公共汽車上,惠斯勒的「母親」 就坐在他對面;貝多芬把要洗的衣服送到了洗衣房;在吧台上,伊凡雷帝斜過身子來問道:「會怎麼樣呢?」;在格林威治村 的便道上,羅伯特·E·李 索價一美元要為他畫張像。

現在,那循環往複的輪子顯然又轉動起來了。剛才吃早飯的時候,溫斯頓·丘吉爾端來一碗麥片粥放在了他面前。後來瑪麗·特雷斯勒 又撤走了空碗。而此刻,蕭伯納就在眼前,鬍鬚上還掛著粘土,正給他講解著怎麼做陶器呢。看著那些制坯的輪子和燒陶的火窯,再看著這位《華倫夫人的職業》 的作者將一把鹽撒進一座窯中,給那些正在裡面燒著的陶器簡單地上釉,埃勒里的感受真是奇特得無以復加了。

埃勒里從兜里掏出在聖室里找到的那塊碎陶片:「這種紫色的釉,你不是用鹽上的吧,對嗎?」

「哦,不是,」說話的不是蕭伯納,而是陶工,「那用的是完全不同的工序。我是說,要做那種祈禱書罐子的話。」

「這麼說,這一塊兒是一隻祈禱書罐子上的啦?」

陶工點了點頭。剛才講他的工作的時候,他的笑,使他蓄著鬍鬚的臉上頗顯神采,而現在,那笑容無影無蹤了。

「昨天,一個祈禱書陶罐打破了。祈禱書陶罐都是神聖的,因為它們裡面要裝『世界』的東西,而且它們都要放在聖室,就是神聖大會堂那間禁室里。上次那一隻是在地震那天打破的。這種罐子從來沒有超過四隻——有兩隻放聖室里,富餘的兩隻用羊毛和稻草包好保存起來。這種陶罐很不容易做的,也不經常……昨天打破了一隻。在別人看來,沒有發生地震,也許吧。不過對我來說,當我聽到了也看到了,就是地震了,而且到現在都沒停呢。」

窯里散出的熱氣讓陶工這間作坊悶得要命。為什麼一定要做出像是頭一次碰到謀殺事件的感覺呢?

「那麼,聖室里那隻打破的罐子給換掉了,是嗎?」

「是的。」不遠處有個什麼人忽然唱起歌來,可沒唱幾聲就一下子又不唱了,好像突然要提醒什麼,或者突然想起了什麼,「老師來跟我要了一隻新的。」

「他告訴你為什麼了嗎?」

那兩簇白眉毛往一塊兒擰著,聲音也更低沉了:「他對我說,那場大動蕩來了。我還覺得奇怪呢,因為我沒看到什麼跡象啊。他要再拿一隻祈禱書罐子。這樣我就明白了,要換的那隻罐子打碎了,肯定這就是預兆。沒過多一會兒,很多人從外面跑過去,還一邊大聲嚷嚷著,那時侯我就聽說保管員斯托里凱自己被打破了。難道每個人,」他嘆了口氣,「不都是世界的一隻罐子嗎?」

「是什麼時候老師來跟你要那隻禁室里要換的罐子的?」埃勒里想方設法問著。

「昨天。下午的時候。」

跟這兒所有人一樣,陶工對時間也沒有準確的感覺。不過這作坊里是有一座鐘的,一座帶鐘擺和鍾錘的老式木鐘(陶工說,那是用來計算燒窯時間的),而且還有他對老師徵用陶罐的記錄。根據那儘可能準確的記錄,老師來這兒的時間是四點三十分。

謀殺發生之後十分鐘。

當埃勒里轉身要走的時候,陶工說:「本來我就知道,告訴我們的那場大動蕩,會在我有生之年降臨的,假如我能活夠我的歲數的話。」

埃勒里站住了,有些吃驚:「你怎麼會知道呢,陶工?」

那人抬起手來,那裹著泥漿——粘土和水和成的他幹活用的材料——的手向天上指著。

「就是那些在天上飛的機器呀,」他說,「這三年來,它們來來往往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肯定這就是已經降臨到奎南的這場大動蕩的預兆吧?」

「這是己經降臨到世界的這場大動蕩的預兆。」埃勒里說。

陶工的大鬍子垂伏在他的胸前:「讚美世界,」他喃喃道,「在動亂的日子裡,一如在和平的日子裡。」

正在前面等著他的,是他從很小的時候以後就沒再聞過的那種馬蹄烤焦的惡臭,同時還有近來熟悉的那股新木屑的氣味。尤利塞斯·S·格蘭特 剛給一頭灰色的肥母驢上完蹄鐵。

「讚美世界,」這位格蘭特將軍說道,「我就是木鐵匠。」他拍拍母驢的屁股,那母驢一溜小跑而去。牛認其欄,驢識其棚……

埃勒里也還以致意,隨後的一會兒,兩人誰都沒說話。那個徒弟合上手用吹風器,怯生生走開干別的活兒去了。火上的燃料層漸漸暗下來,由橘紅而灰白。這位再生的格蘭特拾起一根木頭——是大車的轅桿或車前橫木吧,埃勒里猜想著—然後小心地把上面一片金屬往下撬著。

「我手上雖然忙著,」那人說,「耳朵並不忙啊。」

「你做鑰匙嗎?」

木鐵匠停下來想了想,然後一邊低下頭去接著幹活,一邊說道:「有人需要我就做。不過很少有這種需要,因為我們這兒沒幾把鎖。飼料箱肯定要鎖,我們這兒有些牲口很聰明,不鎖的話,它們會用牙把箱門弄開,吃飽了還想吃。」

「還有其他什麼東西要鎖起來,所以需要鑰匙嗎?」

沒幾樣兒。公社自製的很少一點黑火藥,嚴格控制著用來炸樹樁和石頭的(看來木鐵匠沒想到這種火藥還可以有其他一些用途),要鎖好,免得孩子和牲口去碰它。干牛肉,或切成長片晾乾的牛肉(就是西南部地區那種風乾或晒乾的「牛肉乾」),也得鎖起來保存,以防備那些郊狼,在獵物不多的季節,它們偶爾會餓得壯起膽子溜進山谷來。還有那個看墓地的缺心眼兒的地精,他住的地方有一把鎖——這是村裡惟一一個帶鎖的住處——出於某些那小人兒自己也說不上來是什麼的恐懼。「不過誰也不願意跟他爭競,再說了,這能害著誰嗎?」

哦,也是。哩,是啊。

那間聖室。

那兩隻滿是老繭的手顯得很鎮靜,而在埃勒里看來,木鐵匠那雙眼睛裡像是已經喻著淚水了。

聖室。「你最後一次給聖室做鑰匙是什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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