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三 四月五日

第二天清早,埃勒里斷定,在這個高度文明的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那位監督人要是做個較低階層的公務員,會非常勝任的。老師指派他來陪著埃勒里到山谷最北十邊遊覽一番,並把沿途遇到的山谷里有特點的地方給埃勒里介紹一下。

「我會陪你到山谷最北邊去,」他以宗教儀式性的姿勢,沖著埃勒里的喉結部位,咕咕噥噥、含糊不清地說著。

「是的,老師告訴我了,」埃勒里說。

「並且,我還要把我們沿路看見的山谷里有特點的地方給你——」

「是的,老師——」

「——介紹一下。」監督人這才把一句話說完。他是那種臉上光淨髮亮的人,像長生不老的機器人。他本來可以成為艾奧瓦州的一個郵政檢查員,或者南斯拉夫某個地方博物館的助理館長,或者澳大利亞哪個小城鎮市政當局的度量衡器檢驗員的。是這類工作的性質造就了這種類型的人呢,還是這種類型的人就是會去選擇這樣的工作呢?埃勒里決意要顯出通達而隨順的態度,並且要把握得恰倒好處。整個上午他都得跟這個人泡在一起吶。

「那麼,我們走吧,」埃勒里說道,話的末了兒還帶出一聲嘆息。

「我們走嗎?」監督人立刻問道。默默無語地走了一段路之後,他說道:「那是公共食堂。」

「我知道,監督人。今天早上我在那兒吃的飯。還有昨天。還有前天。」

那人目光無神地看著他:「那是公社吃飯的地方,」他說。

「哦,」埃勒里道,「謝謝。」費這話幹嘛?

在他們遊覽的過程中,這位嚮導指給他看洗衣房(「那是洗衣房。衣服都在那兒洗」),羊毛洗滌房(「我要告訴你羊毛洗滌房在哪兒。在那兒呢。那兒是我們洗滌羊毛的地方」),驢廄(「——是拴驢的地方」),一片首楷地(「——一塊地。那兒是種首楷的。首楷是喂牲口的」),一個桃園(「一個桃園。那些樹上結桃子。桃子是很好吃的」),還有奎南其他一些有點講頭兒的地方。

「這兒是山谷的盡北頭兒。這裡是個寧靜的地方。」

「寧靜的地方?」埃勒里重複著,疑惑著。

「是寧靜之地。它佔了北山山谷一側的整個山坡,」監督人解釋著,彷彿埃勒里全然是個瞎子。埃勒里還是想到要寬宏大度一些。畢竟,監督人這是平生頭一次受指派充任導遊。「這裡有差不多一千塊兒地,埃爾羅伊。或者可能有一千多呢,早先的記錄不太準確。每塊兒地都有一塊同樣的石頭。石頭的尺寸是:底座,一平方英尺;高,兩英尺;頂上是四分之三平方英尺。」

「你的意思是——」

「坡頂上的每塊地都是六英尺深,坡底下的是五英尺。寬度各不相同。」

埃勒里沉默著站在那兒。

一千座墓碑,都雕鑿成一模一樣的古怪形狀,彷彿一棵樹該還原成它最基本的構造似的。沒有碑銘。

風,嗚嗚地吹過。

監督人的聲音平淡而單調,其音高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從頂上數第五排,再從右邊數第十一塊地,那兒埋著我父親,從他再過去七塊地,埋著我母親,」他說道,「再往下一排,從右邊數過去十五塊地,是我妻子和我們的孩子。讚美世界,它支持我們所有的人,從今日以至永遠。」

下面的話他沒有大聲說出來,埃勒里明白,他是在祈禱。

我的妻子,他這樣說道,我們的孩子,而沒有說我的髮妻,或者我們的長子,或者我們的幼子。

時間不停地流逝著。

埃勒里說:「對不起。」這並非對亡靈的遷就,卻是為了先前把人家想成了機器人而道歉。

下面傳來的人聲引得他轉過頭去。有兩個人正往他們這邊來,一個慢,一個快,慢的那個先到了跟前,因為他先動身。

他是這片安息之地的看守人,一個長得像地精似的小老頭兒,相貌也頗有侏儒的特徵。他口齒渾濁地說的話太含糊不清了,埃勒里簡直聽不明白,不過,從那隻教黑的手握著小長柄鐮刀的一通兒比劃來看,似乎他是在描述他乾的活兒,就是修剪這上千塊墓地上的野草。正從他那混沌無光的雙目中閃現的,是得意的神情嗎?埃勒里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而監督人這時說道:「他做了一件必須做的工作,因此有資格得到他的麵包。而且,假如他和生在我們當中的像他這樣的極少幾個人,教我們懂得了令人難於接受的愛,那麼,就不能說他們生來是徒然無用的。」

令人難於接受的愛……

埃勒里再一次說道:「對不起。」

這時,那第二個人也到了跟前。

是繼承人,情形跟頭天早上一樣。

他帶來的信兒也一樣。

年邁的老師說:「今天早晨,這帶著鑰匙的手鐲又在桌上另一邊了。」

埃勒里再次仔細檢視著那把鑰匙。那鑰匙像是中世紀城堡里用的玩意兒,是用一塊又大又厚而且是平面的金屬板做的。又聞到了那股味兒,儘管沒有頭一回那麼嗆,那是未經漂白的暗色蜂蠟,鑰匙往裡面按過。

老師突然說道:「你看出什麼了。」

埃勒里點點頭。(他忽然想起一個小笑話:老太太問店主有沒有「有關係」鏡,聽店主說沒有,便嘆息著說道:「唉,沒放大。」)

他從兜兒里摸出一個總是隨身帶著的高倍放大鏡片,打開來,透過鏡片仔細地看了看鑰匙,然後把放大鏡遞給老人。

「我看到了某種痕迹,」老師說,「這裡,還有這裡,還有這裡,在鑰匙齒的邊上。是一些刮痕。」他抬起頭來,「我不明白。」

「是銼痕,」埃勒里說,「而且是新的——昨天還沒有呢。很顯然,老師,那個借了你的聖室鑰匙,為了複製一把而做了蜂蠟印模的什麼人,發現他當初的活兒做得有毛病。這樣他就必須得修正一下。他把複製的鑰匙跟你的鑰匙——這把原鑰匙—固定在一起比照著,然後修那把複製鑰匙。」

老人似乎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而埃勒里已經離開了老師的房間,大步朝聖室的門走過去。老人也跟著走了過去。

埃勒里試了試那門:「鎖著的,」他說。

「應該是鎖著的呀。」

埃勒里彎身離近了看看那鎖:「你來看看這兒好嗎,老師?」

老人俯下身來。鎖的旁邊,經過漫長歲月被磨得十分光滑的木頭表面,有一些新鮮的劃痕。

「這說明,」埃勒里說,「有人曾企圖用一把不合適的鑰匙開聖室的門。」

老人搖著頭:「真把我搞糊塗啦,」他坦白地說,「那個做鑰匙的人已經用銼重新修過了,結果鑰匙還是不合適嗎?」

「你把事情可能的順序弄顛倒啦。事情的過程一定是這樣的:

「前天夜裡你睡覺的時候,有人用一根長蘆桿或木杆,從你房間一道窄縫窗子伸進來,挑起桌上的鑰匙圈兒,拖出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給鑰匙做了蜂蠟印模,然後再用同樣的手法把鑰匙還回你的桌上,卻不知道你從來是把它放在桌面上精確的幾何中心的位置。

「他照著蜂蠟印模做了一把複製鑰匙,昨天夜裡,他拿著那把鑰匙偷偷溜進聖堂,想打開聖室的門鎖。可是複製的鑰匙不管用。

「他意識到那把複製鑰匙做得不夠精確。不過要想修正,還得需要你這把鑰匙。於是他又悄悄溜出神聖大會堂,轉到這一邊你房間的窗外,還是用一根稈子或者蘆桿兒,又把你的鑰匙拿走了——這一次,用銼修了修複製鑰匙做得不準的地方。然後,他還是用那稈子挑著手鐲把你的鑰匙還了回來,而且還是不知道鑰匙應該放在桌面的正當間兒。老師,今天早上你檢查過聖室,看看丟了什麼東西嗎?」

「沒丟什麼東西呀,」老人有些吃力地說。

「那麼我猜想,是由於天要放亮了,或者其它什麼原因,他才沒有在今天凌晨用那把修過的鑰匙來開聖室的門。」

那張蓄著鬍鬚的面龐上布滿密密麻麻細而硬的線條,宛似一幅蝕刻畫。

「那是在預料之中的,那麼……」老人的話猶如硬在喉中,不願說出口。

「恐怕是這樣的,」埃勒里沉重地說,對老人抱著憐憫之情,「他會再找機會進聖室的,肯定在今天夜裡,而且肯定,那把複製鑰匙這回能用啦。」

聖堂里沒有別的人。

埃勒里請求准許他獨自一人檢查那間禁室,老師咬著牙同意了。隨後老人沉默不語地走了,而繼承人又被差到什麼地方辦事去了,於是埃勒里便獨自佔據了這座聖殿。

他發現自己正將身子挺挺直。要是這群古怪的人們的首領准許他踏進他們最神聖的所在,他還猶像什麼呢?然而,他的確有些躊躇,好像感到就要犯下讀聖罪了——「褻瀆聖儀罪」。

但是,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啊。他將那把大鑰匙插入鎖中,感覺到鎖中沉重的制栓被撥動而翻轉了。他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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