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二 四月四日

在公共食堂里,埃勒里剛把早飯吃完,就有人來找他。(儘管他很想早起,可還是睡過了頭兒,這會兒,這大房子里,除了周圍那些默不作聲地做清潔的食堂工作人員之外,只剩他一個人了。他在那張小床上輾轉反側地折騰了一宿,起床之後才後悔忘了吃一粒旅行包裡帶了一小瓶的那種紅色膠囊。而且,他還沒喝上咖啡。藥草茶或許於強身健體有奇妙的裨益,但對那位奎因的緊張的神經卻毫無作用。)

那是一個激動的聲音在喊他。

「奎南!」

正在清洗旁邊一張桌子的那個年輕人抬起頭來,彷彿受了驚嚇似地轉而看看埃勒里,一臉驚愕而畏懼的神情,然後又轉過臉去。

「奎——南!」那聲音近了,「埃爾羅伊——」

繼承人衝進食堂,他天使似的臉上容光煥發,弄亂的長髮跟他那年輕而捲曲的鬍鬚攪在了一起:「給你帶個信兒——」剎那間埃勒里想像到,是某個外面的人循蹤而來找到他了——這可是他得以脫身的惟一機會呀。但繼承人接著說道:「——是老師讓我來找你的。他說要你馬上到聖堂去!」說完,年輕人便跑走了。

埃勒里立刻跳起來,趕緊跑出去追他。但年輕人飛快地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了,顯然有什麼任務或差事,埃勒里便朝神聖大會堂的方向趕去。到了那兒,他剛想去開門,忽然記起那禁忌,便轉而抓住鍾繩拽了拽,然後站在那兒等著。

有蝴蝶在光明與幽暗的兩界之間翩翩飛舞著。他聽見砍伐木頭的聲響:「鏗—鏗—鏗,鏗—鏗—鏗。」並且聞到了泥土、水和植物醇厚而清新的氣息。

聖堂的門開了,這當兒,恰好一個小孩兒騎著一頭小驢兒從此經過,他叉著兩腿騎在驢子的後屁股上,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些翻飛的蝶兒。

「老師——」埃勒里招呼著。

同時——「老師,」那小孩兒也叫道。

然後——「讚美世界,」老師道,算是同時對兩人的應答。那鷹似的臉看著孩子的時候變得柔藹了,他抬手做了個慈祥而優雅的手勢。「美美地走好啊,」這是納瓦霍人 道著別。老人美美地移步了。

小孩兒高興地笑了。然後他看見了埃勒里,笑得有些猶豫了:「讚美世界,」那孩子口齒不清地趕忙說了一句,高舉著手做了個跟老師同樣的姿勢。

「進來吧,」老人對埃勒里說。隨後他又把門關上。

這回他們沒在那桌旁落座,也沒在繼承人空無一人的房間停留。老師領著埃勒里朝他自己的房間走了過去。大會議廳里禁室門上方那盞燈溢出的燈光透進了老師那間陳設極其簡單空落的寢室,單憑這點光,遠不足以照亮房間,而這間寢室自有其對光線的安排。有三個高而窄的窗戶,只是三條不過幾英寸寬的窄縫兒,一條開在與門相對的盡裡頭那面牆上,另外兩條在兩側的牆上。透過這三條窄縫兒似的窗子,三道柱礎狀的日光射進來,並在房間的正中心相匯聚,剛好照在擺在那兒的床上,於是那床便沐浴在陽光里了。(這會兒埃勒里弄明白了,既然三面牆都可以透進日光,說明這是三面外牆;老師的房間在建築上是主建築的一翼,與另一側包括了繼承人那兩個較小房間的一翼形成了完全的均衡。)

老師的寢室像修道士的房間。窄窄的擱板木床上鋪著縫綴起來的綿羊皮——也就是褥子了——和一張平平整整的毛毯。小屋的兩頭各擺一個小方桌;相對的兩面側牆的中心位置,各有一隻簡樸的小柜子;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凳子,放在兩個相對的牆角里。屋子本身是正方形。

於是,在這間絕對均衡的房間里,如果有什麼東西打破了均衡,那是很容易感覺到的。在這完全秩序化的環境里,似乎有件很刺眼、很不和諧的東西。

鑰匙……埃勒里的目光一跳,在老師指給他看之前,已經落在了左手邊的小桌上。那桌面上,靠一側和一角的地方,放著一隻用色澤沉暗的金屬製成的手鐲,手鐲上系著一把鑰匙。

「昨天夜裡有人動過這把鑰匙,」老師低聲說道。看見埃勒里不解的神情,他又說道:「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進了我的房間——埃爾羅伊,這可是件嚴重的事情啊。」

「你怎麼能肯定,」埃勒里說,「你的鑰匙被人動過呢?」

老人做了解釋。每天夜裡他祈禱完畢,都把手鐲摘下來放到桌面的正當中:「對稱的美,」他說,「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方式,埃爾羅伊。我認為它是所有美的形式中最純凈的一種。」

埃勒里心中一震,他本來沒發現這村子裡有任何追求藝術美的跡象:美,是存在的,但不是有意識的。只有歐幾里得 把美看作毫無裝飾的……

「——可是我今天早上醒來,發現手鐲在你現在看見的這個地方——不在正中心了,而是靠近一角兒。因此我就知道有什麼人在我睡覺的時候進了我的房間。而且更嚴重的是——」

「——你一定想說是沒打鐘就偷偷進了聖堂,對嗎?」——老師點點頭,那雙先知的眼睛盯著埃勒里——「不一定是這樣吧,老師,」埃勒里說。

「為什麼不一定?儘管我睡覺要算是最輕的了,但這隻鐲子的確挪動了呀。我在這兒睡了不知多少年了,像這樣的事情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這是個預兆嗎?是個警告?」

埃勒里四下看著,挨個兒觀察著每一條窄窗子:「沒人能從這些窗子進來,」他說道,「連最小的孩子也進不來。不過能一從那兒夠進來……用漁竿兒——哦,不,」他看到了老人疑惑的表情,「這兒沒有漁竿兒。那麼——杆子,就是說,一根什麼長稈子。有人可以用稈子把手鐲從桌子上挑起來,從窗子挑出去,完後再這樣放回來。」

「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老師疑惑不解地問道。

埃勒里拿起那把鑰匙。那鑰匙是用跟手鐲一樣的那種黯無光澤的金屬製成,做工很粗。雖然看上去它粗糙並且坑麻不平,但摸著卻很光滑——而且是太光滑了。一部分由於心血來潮,一部分因為以往曾經對鑰匙上這種光滑的感覺有過體驗,埃勒里將鑰匙湊近了鼻子。是那股野生之物的刺鼻的氣味——

「你們這兒養蜂嗎?」他問。

「是的,養得不多。大部分蜂蜜都留給病人用。而蜂蠟——」

「沒錯兒,」埃勒里道,「就是蜂蠟。」

昨天夜裡,有人用蜂蠟給這把鑰匙做了印模。而且,有人已經複製了,或這會兒正忙著複製這把鑰匙——為了什麼呢?

「這是那間禁室的鑰匙。只有這一把,也只有我可以拿著它,因為只有我可以進去。就是繼承人也不能進去,跟我一起進去都不行,」老人說道,「也許我跟你說過啦?」

他倆都沒言語。老師剛落的話音順著屋外的小巷傳去,漸漸變弱以至消失了。遠處傳來牛的頸鈴的晃動聲;一頭驢的叫聲;砍木頭的人又開始了:「鏗—鏗—鏗,鏗—鏗—鏗。」附近什麼地方的幾個孩子唱著一支只有幾個純音的簡單的歌兒。既有如此豐澆的財富,還有什麼東西要藏在禁室里呢?

埃勒里問老師。

老人坐到一隻小凳上,肘部支在膝上,手托著額頭,陷入了沉思。終於,他站起身,示意埃勒里跟他來。他們進了會議廳,在那扇鎖著的門上方那盞燃著的油燈下面,他倆停住了腳步。

「你應該是可以進來的。」老師顯得有些費力地說道。

「不,不行,」埃勒里趕緊說道。

「既然你是來開闢那道路的,當然也可以開啟這扇門。」

然而埃勒里不可能讓自己那樣做。無論由於什麼樣的陰差陽錯使他誤做了他們的「客人」,但利用這一點而踏進這最神聖的所在,就是一種褻瀆。

「不,老師。或者,至少現在不行。但是你得進去,請吧。各處仔細看看。要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或者挪了地方,告訴我就行啦。」

老師點點頭。從牆上一個壁完里,他拿出一隻大水罐,一個盆,一塊布,然後洗雙手,洗臉,洗雙腳,再把它們擦乾,同時一直喃喃地祈禱著。在他打開門鎖的時候,嘴唇仍在動個不停。接著,虔誠地默不作聲、小心謹慎地舉步,老人進了禁室。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

埃勒里耐心地等著。

老師忽然出來了:「埃爾羅伊,裡面沒丟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離開原位。這說明什麼呢?」

「不知道,老師。不過有人複製了這間聖室的鑰匙,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很顯然,這間聖室裡面有某種你們這兒的某個人想要的東西。你得把這間禁室里有些什麼東西都告訴我。一件也別漏掉。」

那燃燒著黑色火焰的雙眸被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這位老先知去記憶中搜尋著。

「一個高罐子,裡面是一些捲軸祈禱書。還有一個罐子,裡面也是捲軸祈禱書。一個櫥子,裡面保存著《姆卡書》——」

「那部——」

「——櫥子前面是玻璃的。也有一些財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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