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日 四月二日

好像什麼地方有艾蒿在燃燒,而順著公路兩邊望去,埃勒里又沒發現煙霧。起先以為看到的火,原來卻是墨西哥刺木火焰狀鮮紅的花簇。這裡鮮花怒放,要麼是由於早降了舂雨,要麼就是荒漠髙地一年當中罕見的陣雨剛剛滋潤過大地。

他斷定那是營火,也許他希望是這樣。

己經連續幾個小吋,除了這條公路之外,他沒有見到過任何人類的蹤跡了。

一陣朦朧的突發奇想引得他拐上了這條哈姆林迤邐的州公路(被烈曰烤炙著的一塊路牌上標明,哈姆林這地方是以林肯總統第一任副總統的名字命名的)。這條路延伸所及,都還可以行駛,問題在於,它行之不遠。到了離開哈姆林五十英里的地方,道路忽然變得曲曲彎彎,糟亂不堪。顯然,由於世界大戰的爆發,加利福尼亞州公路部門的築路工們將這條路的工程半途擱置了下來。

埃勒里沒有順原路朝哈姆林方向折回,而試著抄近路迂迴前進。對這一冒險的選擇,他早已感到後悔不止。這條轍溝累累、破敗不堪的土路,並沒有通到州公路。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之後,埃勒里開始確信,這根本不是什麼迂迴抄近的路,而是早先的拓荒者們駕著馬車行過的路跡,而且,它也不通向任何地方。

他開始為能否找到水而感到不安。

看不到任何的路牌和標誌,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加利福尼亞州界內,還是已經進入了內華達州。

那股像是篙草燃燒的芳香氣息聞不到了。當前方高處一座木屋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他便把那氣息忘諸腦後了。

埃勒里本來可能早一些動身去好萊塢的,只是想到要在聖誕節前繁忙擁堵的交通當中擠身前行,並且可能會在不知何處的某個汽車旅館裡度過聖誕節,便決定還是等一等再出發。促使他做出這一決定的,還有當談到他這次旅行的時候,那位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吸煙的官員對他講的那番話:「情況是這樣的,奎因先生,我們可以給你的車多配些汽油,這要比在飛機或者火車上給你弄個座位容易得多。公共汽車也一樣。」

一九四三年的那個十二月,在全國各地的火車站、汽車站、飛機場、終點站以及候乘室里,人們都要受到盤問:你必須要做這趟旅行嗎?這些地方都擠滿了人,而且所有人對那個問題都想好了一個清楚無疑的回答:是的。有比手劃腳地申明確有急務在身、要求優先待遇的商人們;有要回家去度過參軍之前最後一個平民假期的學生們;有嘈雜喧嚷、正在出發的新兵們;有身著定做的漂亮制服、佩著綬帶的高級軍官們;有默默無言的戰鬥老兵們;還有隨處可見的戀人、已有身孕的新婚女子和拉扯著孩子的妻子們,小孩子們都是要「去看我爸爸——他是軍人」,或是水兵,或是海軍陸戰隊員,或是飛行員,或是海岸警備隊員——總之都是無法弄到聖誕節假期的軍人們。而且,每個人都要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或是歡快的:「他會高興極啦。他還沒見過這孩子呢!」或是哭訴的:「那我就站著。我不要座位。行嗎?」還有沒說出來的、不好說出來的話:可是我必須去那兒,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開車去吧。」埃勒里說。

於是,他留在紐約的家中,與他父親和那台收音機做伴,度過了聖誕節前夜。聖誕節那天,他們去教堂做了禮拜,吃了一頓還沒有實行配給的火雞,還去中央公園散了步。而後,奎因警官便安閑自在地躺下來,又開始了他近來的一項休閑活動:重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 ——那部書里,充滿了對拜占廷宮廷中奸險之徒的陰謀惡行津津樂道的描述:而埃勒里則給那些久拖未覆的來信寫回信。

二十六日,他收拾行李,並做旅行前的休息。對於這次旅行,他一點高興地期待的感覺也沒有。一向工作得太辛苦,整個身體都缺乏活力了。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他把手提箱塞進那輛老舊的杜森伯格車,擁別了父親,便上路了。

或許是命運有偏惠吧,當出發不久,他體力還不錯的時候,沿途捎上的幾位搭他便車的軍人,還能跟他換換手開車;而當跨過了密西西比河之後,他也開始感到疲倦了,再碰到的那些搭車客當中,竟沒有一個會開車或者有駕駛執照的。於是,當十二月三十一日黃昏時分他開到了好萊塢時,那裡已經沸騰著新年除夕的歡樂喧鬧,而他卻從裡到外每個細胞都疲倦難耐,只渴望能馬上洗個熱水澡,再躺到一張舒適的床墊上。

「我知道,奎因先生,」旅館前台那位長著一對貝塞獵狗 似的眼睛的服務員說道,「我知道我們確認過你預定的房間。不過……」看來,埃勒里預定的房間已經被兩位剛剛從南太平洋回來的海軍少尉登臨並佔領了。

「那麼,按照海軍最優良的傳統,」埃勒里嘆道,「他們是不會棄船的。好吧,我認輸了。最近的電話在哪兒?」不過現在他得自己去找了。

盧·沃爾什在電話里大聲叫喊著:「埃勒里!你當然可以住在我們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快點過來吧。晚會正熱鬧著呢。」

晚會的確很熱鬧,而他也不好拒絕邀請。這樣,直到將近黎明的時候,他才洗上那個渴望已久的熱水澡,躺上那張嚮往多時的舒適的床。然而這一覺卻睡得躁亂不寧。模糊不清的狂吼號叫聲在他內耳中回蕩著;他彷彿沿著一條了無盡頭的公路上的一根永無終點的白線飛速猛衝著;由於不住地緊緊抓著被單,他的手指都抓疼了。

他感官感覺著的世界,不時與夢中的世界相串合,產生了幻覺。忽而,他看見一片閃爍的陽光,聞到剛剛澆灌過的土地上玫瑰花的香氣,接著,當眼睛不知不覺地重新閉上時,便又掙扎著置身於白茫茫的崇山峻岭之間了,那是個幽暗陰沉的黃昏,皚皚的白雪染著斑斑血跡,像玫瑰花朵似的。還有一回,他聽見收音機里一個聲音滿含感情地叫了一聲:海倫 !轉瞬之間,他便被交替著拋入了兩片大海,一會兒是荷馬史詩中被兵器愷甲鏗鏘大作的撞擊之聲攪擾得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會兒又是當代戰爭中被艦船爆炸的可怕火光耀亮的大洋,那鏗鏘之聲不停地震響、回蕩,不得寧靜的大海痛苦地咆哮著。

他一覺睡到了天黑,醒來的時候,依然覺得疲憊不已,那個熱水淋浴也只是剛剛從他那疲倦之鄉的邊上輕拂而過,並沒有帶走什麼。伊芙琳·沃爾什急火火朝他衝過來——「我們還以為你睡死過去了呢,埃勒里!」接著便端來一堆東西塞給他吃,有橙汁、雞蛋、烤麵包片、薄煎餅,還有泛著黃銅色的茶(「我們沒有熏豬肉和咖啡了,真是討厭。」看來沃爾什一家的食物配給票證用得很費)。那茶,埃勒里只輕輕呷了一小口,他本來指望著能有大杯的咖啡呢。

盧·沃爾什讓他選擇,或者跟他們一道去朋友家,參加一個非正式的新年夜聚會,那朋友是個電影明星,住在貝弗利山 上;或者,「就待在家裡聊聊天兒。」對於好萊塢那種所謂非正式的新年夜聚會,埃勒里已經不止一次領教過了,因此他不顧情面地選擇了後者。他們談到這場戰爭,談到演員們時下的處境——盧是一家演員經紀事物所的合伙人——還有關於納粹集中營的一些傳聞,漸漸地,埃勒里聽到的他們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顯得遙遠而朦朧,後來,他聽見伊芙琳說道:「夠啦」,便猛地抬起頭來,眼睛也一下子睜開了。

「你要馬上回到床上去,埃勒里·奎因,儘管我也許得親自替你脫衣服了。」

「好吧……那麼你跟盧還要去參加聚會嗎?」

「是的。來吧,行動吧。」

他再睜開眼睛,已經是星期日下午了。他仍然感到很不舒服,並且還添了新的不適,渾身像得了瘧疾似地感到發冷。

「你怎麼啦?」女主人問道。她不知從哪兒弄了點咖啡來,他儘力握穩杯子,大口地喝著,「你看上去很糟糕。」

「看來我沒辦法擺脫這種疲憊的感覺了,伊芙琳。」

盧·沃爾什搖搖頭:「如果你是這種感覺,埃勒里,怎麼能應付得了那種緊張勞累的工作呢?你要去大都會電影廠為他工作的那傢伙,是陸軍情報局的,聽說他正努力想一個人贏得這場戰爭哩。」

埃勒里閉上眼睛,問道:「再來點咖啡,好嗎?」

第二天早上,他毅然地九點鐘趕到了大都會電影廠——以好萊塢作家們的時間標準,此刻相當於子夜。他發現,唐納森上校正面帶冷淡的微笑在等著他。

「新年過得太長了吧,奎因?」上校的遺孀伊安靜像中學生一樣明澈,「有句話我最好現在就講明白:人早起,不顯懶,不讓人家抓小辮。我在這兒指揮著一個緊張工作的骨幹小組。認識查利·戴爾斯嗎?」

「嗨,查利,」埃勒里招呼著。新年,又是周末之後的星期一早上九點,查利·戴爾斯已經在工作了,這樣看來,唐納森上校的確是在驅趕著一個神經緊張的小幹部 。(自打有人大膽地創造出特寫這種手法以來,戴爾斯就一直在做著胡亂刪改電影劇本的活計。)

「嗨,年輕人。」那位老前輩說道,並順著他那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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