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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基的電話是星期四上午十一點二十分打來的。她告訴埃勒里,打這個電話是為了取消他們倆「尚未確認的午餐約會」。因為德克已經構思好他的小說情節,開始口述手稿,他打算工作一整天。

「好極了,」埃勒里說,「讓我和他講話,妮基。」

德克的聲音聽上去精力充沛:「嘿,埃勒里!我覺得這本書一定會大獲成功。希望你別介意妮基取消了和你的約會。」

「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德克,我懂,你現在真的要火起來了。」

「別蠱惑我,孩子。我得花很多心思去寫呢。」德克笑著說。「那是當然。」埃勒里低聲嘟囔了一句,掛上電話就跑出門去。

中午剛過,埃勒里就看見瑪撒·勞倫斯出了家門,跨進一輛等候在路邊的計程車。這時埃勒里乘坐的計程車已經是第三次開過貝克曼大廈門口了。瑪撒穿著一套灰褐色套裝,搭配了黑色首飾,寬大的黑色帽檐下,厚厚的網狀面紗一直垂到鼻子。那頂帽子遮住了她的臉龐。

瑪撒的計程車向西開往公園大道,在瑪古利體育館門口停了下來。她下了車,付了車費,走進露天看台。

埃勒里等了兩分鐘,也跟著走了進去。

瑪撒在一張桌旁坐著,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那個女人五十五歲左右,既肥胖又邋遢,衣服下面伸出一條大腿,非常粗壯。

埃勒里在不遠處找了一張桌子,就在兩個女人右側稍稍靠後的地方。這段距離難不倒他,他的眼神好得很。

她們喝著雞尾酒。瑪撒喝的是威士忌酸味雞尾酒,她的同伴要了三杯馬提尼,一杯接一杯地一飲而盡。埃勒里耐心觀察著,這看起來像一次午餐聚會。

埃勒里必須保持高度警覺。瑪撒很緊張,她不時突然左右張望一下,彷彿在搜尋某個認識的人。埃勒里先是用菜單擋住自己,後來又用在城裡順手買的一份《先驅論壇報》作掩護。

是那個邋遢的女人請客。她的身體一直傾向瑪撒,油膩膩的嘴唇微張,全神貫注於瑪撒吐出的每一個字,像是個徹頭徹尾的瑪撒粉絲。

她是在推銷什麼東西,埃勒里判斷著。

還是個中老手,直到吃甜點時,才漫不經心地拿出自己的貨物。

那是本用打字紙裝訂的厚書,鮮艷的粉紅色封皮,用奇特的銅釘釘在一起。

瑪撒迅速翻了一下書,然後裝進自己的黑皮包,與此同時,那個女人仍然勁頭十足地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是在賣劇本,也許是偶遇,也許是故意,反正瑪撒安排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來解釋她為什麼下午不在家。

兩點五分,瑪撒看了一下手錶,微笑著說了幾句,就站起身來。那女人吃了一驚,臉色一沉,但立刻又眉開眼笑,熱情地說著話,搖著肉乎乎的手臂將侍者招來,往桌上扔了一張十美元的鈔票,做出一副歡欣鼓舞的樣子,亦步亦趨地跟著瑪撒。她陪著瑪撒走出門,踏上便道,自始至終都滔滔不絕地巴結著瑪撒。直到瑪撒砰的一聲關上車門,汽車一溜煙開走了,她才閉上嘴,而後又沉下臉,懶洋洋地爬進另一輛計程車。

不過那時候,埃勒里已經跟蹤瑪撒從公園大道轉進了一條穿過市區的街道。

瑪撒在第五大道和四十九街的轉角處下了計程車。她走進薩克斯商場。

埃勒里跟著她在這家大商場里溜達了一個半小時。她買了一大堆東西——衛生紙、長筒襪、內衣、兩雙鞋、幾件夏季運動服。但她在挑選商品時根本心不在焉,簡直是無精打采。埃勒里感覺她是在拖延時間,也許是為了安排證明她確實不在某處的第二個證據。她買下的東西都沒有隨身帶走。

離開商場之前,她在主樓停了一下,買了些男用襪子和手帕。這些物品同樣用了訂購送貨。在售貨員往銷售簿上記下地址時,埃勒里想辦法從旁邊走過去,希望能聽到某個姓名和地址,搞清楚瑪撒到底給誰買了那些襪子和手帕。他得逞了,但很失望:他聽見瑪撒指示那位售貨員說,這些東西要送給「德克·勞倫斯先生」,地址就是她在切珀拉特的貝克曼大廈。

埃勒里覺得這種手段不像瑪撒這樣坦率的人做得出來的,這讓他這個追蹤老手極為納悶。三點四十一分,瑪撒離開第五大道的薩克斯商場,對一輛正在下客的計程車視而不見,徑直向北走去。

這麼說,A地點就在附近。

瑪撒走過聖帕提克大教堂,走過柏斯特,走過卡地亞,走過喬治·傑森。

幾分鐘後,她穿過第五大道,迅速向西走去。四點差一分時,瑪撒走進了「A……」酒店。

「A……」是一家有著非凡歷史的古老酒店。雖然現在的客人大部分是匆匆過客,但它擁有一些大名鼎鼎的長住客人,這些人賦予了酒店一種浪漫的風情。這是一個很受歡迎的隱秘去處,為百老匯那些有文化的常客提供吃飯和約會的地方。這裡恰好是埃勒里預料瑪撒·勞倫斯會去的那種地方。

埃勒里溜達著走進大堂,想著他和妮基是不是沒有冤枉瑪撒。

瑪撒的背影出現在大堂另一頭。一個膚色黧黑的高個兒男人從厚軟墊椅子上跳起來,對她說話。

埃勒里走到一個書報架旁,開始挑選一本《埃勒里·奎因探案雜誌》。

午後,陽光沒有那麼明亮了,大堂里光線暗淡,埃勒里不得不眯著眼睛打量那個男人。儘管那人膚色黝黑,但仍可以看出相貌相當英俊。瑪撒的這位同伴有一頭濃密的亞麻色或是灰色頭髮——由於光線暗淡,又隔著一段距離,埃勒里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顏色——西裝優雅地披在身上,翻領上別著一朵春紫菀,他的霍姆堡氈帽檐兒卷得很漂亮。

那人已經不年輕了。他談話時一直在微笑。

那傢伙談話很有技巧,目光從不離開瑪撒微微仰起的臉,好像一直期盼著看到她,現在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受了。談話過程中,他的手始終停留在瑪撒的上臂上。

他身上有些東西讓人覺得似曾相識——那一臉笑容,訓練有素的懶散姿態,夾克披在寬闊肩膀上的方式,難以抑制的自信氣質。埃勒里能肯定自己在什麼地方碰到過那個人,或在城裡見過他。

突然,瑪撒走開了。她打開一扇門,離開大堂,消失了。埃勒里移動了一下位置,發現那是個女士洗手間。那個男人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直到她進去。

埃勒里在報刊架的櫃檯上放了幾枚硬幣,一邊看雜誌,一邊漫步走開。當他走近電梯時,那個高個子男人在戴他那頂霍姆堡氈帽,他認真地把帽子戴在頭上,擺出一副瀟洒的樣子。接著走到電梯旁邊,仰臉看著門上的青銅指示牌。他似乎對自己很滿意,輕聲吹著口哨,臉頰因此一動一動的。

埃勒里窩在一張長靠椅的一角,那張椅子正對著電梯,掩在一大叢繁盛的龜背竹後面。

那人是金髮,不是灰發,只有鬢角是灰色的。他大約五十多歲,並沒有傻到企圖讓自己看起來像三十五歲,但看上去還是比較年輕,像是四十五歲。然而戴帽子的那種方式暴露了他,那種模式,並非只有他才會。

一部電梯開門了,那人跨進去,說了聲:「請按六層。」聲音深沉,富於表現力,很洪亮,是最純粹的英國口音。

這聲音喚醒了一切,現在,那戴帽子的角度,優雅的西服套裝,紫菀,還有那黝黑的膚色都有了解釋。

「那傢伙是個演員。當然,是正規劇院的演員。」埃勒里想,「我就是在那兒見過他。不過,他是誰呢?」

又有三個人走進電梯,包括一位女士。沒看到瑪撒的蹤跡。

埃勒里站起身來,也走進電梯。他一邊側身走進去,一邊整理自己的帽子,用這個動作遮住臉,直到他自然地轉過身,面對電梯門才放下手。高個兒男人貼在電梯後面站著,霍姆堡氈帽放在胸前,輕聲哼唱著什麼。

埃勒里在第五層下了電梯。他沿著緊急通道的樓梯跑上六層,正好聽到電梯門打開。他等了三秒鐘,才打開門走了出來。主走廊在電梯間的右拐角處。埃勒里走過那個交叉口,遠遠地看見高個兒男人正在開門。一聽到關門的聲音,埃勒里就轉了回來,跑過長長的走廊。

那個房間號碼是六三二。

他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那裡和另一條走廊相通。另一條走廊很短,空無一人。埃勒里在那個交叉口等著。

過了五分鐘,他聽到電梯門斷斷續續的開關聲,於是退到電梯口視線之外的地方。接著聽見電梯在這層停下來,開門,關門。停了一會兒,他把帽子舉在面前,彷彿正打算戴上,然後迅速穿過那個交叉口。

來者就是瑪撒。她匆忙地沿著走廊向前走,查看著房間號碼。埃勒里停在短廊另一邊,剛好在瑪撒視線之外。

幾秒鐘之後,他聽見幾下輕輕的敲門聲,一扇門立刻開了。

「怎麼耽擱了,親愛的?」對了,是那個演員,還是那個男主角。

「快點兒!」正是瑪撒那熟悉的聲音,不熟悉的是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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