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在朋友們心目中,德克·勞倫斯和瑪撒·勞倫斯一直是紐約最幸福的夫婦中的一對,直到他們婚後第四個年頭。

這對愛情鳥總是被人描述為「優雅、有趣的年輕人」。起初,這種描述令外人頗為不解,因為這兩個人都三十多歲了,並不處在生物學意義上的青春年華。而且,瑪撒比德克還大兩歲。但隨著人們逐漸熟悉他們,這種描述就變得可以理解了。德克屬於那類陰沉沉的波西米亞閣樓般浪漫風格的角色,瑪撒則像一隻棲息在窗台上的鴿子,圓潤而優雅。關於他們倆有趣而優雅的描述從未遭到任何質疑。德克是作家,對於不是作家的人來說——勞倫斯夫婦的大部分朋友都不是作家——作家是罕見而有趣的奇人,屬於另一個世界,猶如電影明星和劊子手。此外,瑪撒是個完美的朋友——也就是說,她對圈子裡其他女人不構成任何威脅。

儘管如此,那些認為勞倫斯夫婦既有趣又優雅的人,如果回想一下過去發生的事,就會吃驚地發現,事實其實遠非如此。有好幾次,特別是在他們婚後第三年,德克表現得一點兒都不優雅——他無緣無故地在公開場合大發雷霆,或是狂飲蘇格蘭威士忌。即使是作家,在公共場所吵鬧或喝得爛醉如泥也是惹人厭煩的。還有幾次,瑪撒這隻鴿子非常沉悶無趣,這通常發生在德克表現惡劣的時候。不過沒有人把這些小插曲當回事,就像沒有人能看出那些大畫布上的色塊之間的聯繫一樣。這些插曲僅僅令大家認為勞倫斯夫婦也不過和別人一樣,讓人們心目中無比完美的形象逐漸退色。

埃勒里從妮基·波特那裡逐漸了解了勞倫斯夫婦。他參加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的會議時遇到了德克。那時,德克正在推出他那些內容隱晦、不太暢銷的偵探小說。直到德克娶了瑪撒·戈登之後,他和德克才變得熱絡起來。瑪撒和妮基在堪薩斯就認識了,瑪撒搬到紐約定居之後,兩個姑娘又見面了。這次重逢讓她們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瑪撒·戈登搬到紐約不是為了撞大運,而是為了定居。她母親生她時死於難產,而她父親,一個肉聯廠主,死在戰時。當時瑪撒正隨著美國勞軍聯合組織在太平洋上巡迴演出——她在奧柏林音樂學院上學時就熱衷於戲劇演出。戰爭爆發時,她是一個小劇場演出團體的成員。戈登先生留給她很大一筆錢。

埃勒里發現瑪撒是個聰慧敏感的女孩子,不僅未被錢財寵壞,反而因此感到孤獨。

一天晚上,在奎因寓所中,出於一時情緒低落,瑪撒厭惡地說:「每當人們說我有多麼美麗動人時,我就很無語。而且他們都這麼說。」

埃勒里說:「你太多心了,你本來就是個十足的美女。」

「是嗎,埃勒里?你知道我有多老了嗎?」

妮基冷靜地接過話:「別費心讓一根木頭在這兒猜了,我知道他猜不出來的,瑪撒。」

埃勒里說:「我早就說過,瑪撒,你約會時應當帶著妮基,她對男人的判斷力很神奇。」

瑪撒說:「管他呢,誰想結婚呀?我要成為一個百老匯明星,當不成,不如去死。」

這兩點瑪撒都沒說對,她沒能成為百老匯明星,她也沒死,而且活著遇到了德克·勞倫斯。

此時,瑪撒已經掌握了一種技巧。她低調地生活,往來的熟人都是中產階級。德克·勞倫斯向她求婚時,她正在一個舞台監督的辦公室工作,周薪六十美元。直到他們在東區三十街一座無電梯公寓的第三層成家過起了日子,德克才知道自己的新娘是個百萬富翁。

埃勒里對於勞倫斯夫婦的了解,就像他對妮基其他朋友的了解一樣,但他對這對夫婦的將來完全捉摸不透。他推測,問題不在於德克微薄的版稅收入和瑪撒豐厚的股息支票,而在於德克心理上的落差。他的行為彷彿是艾米莉·勃朗特筆下創作出的人物——激烈、陰鬱、有點兒粗野,有時很古怪。

但是,正是德克性格中的特別之處吸引了瑪撒。在這個身材小巧、白膚金髮的妻子看來,那高大黝黑陰沉的丈夫是個無名天才,是個偉大的悲劇性人物。其實他們正是因為截然不同才互相吸引的。德克總是沉迷於自己的各種問題,常常煞有介事地空想;而在瑪撒結實小巧的身軀里,壓根兒就沒長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骨頭。他提出要求,她給予滿足。他生氣,她開導。他大發雷霆,她細語撫慰。他生疑,她解釋。顯然,他需要一雙崇拜他的耳朵,需要一個安放腦袋的胸脯,還需要一雙母親般柔軟的手臂。而瑪撒完全滿足了這種需求,並且對自己能提供耳朵、胸脯和手臂感到很幸福。

對婚姻來說,這種基礎應當很堅實了,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在他們婚後第三年的年末,變化已經非常明顯,他們好像連待在同一個地方都覺得難受了。

瑪撒通常是個非常主動的領跑者。但埃勒里已經注意到——在有聚會的那些晚上,他和妮基與勞倫斯夫婦一起參加的城裡聚會,也許是場晚宴,也許是交流閑談的社交活動——瑪撒的表現簡直是對德克行為的條件反射,完全取決於德克的壞脾氣什麼時候發作。德克有個特點,每當打算生悶氣或大發雷霆時,嘴角就會輕微地向上扯,像是微微一笑,但後果總是令人不快。每當此時,無論瑪撒正在做什麼或說什麼,都會立刻停下來,跳起來說:「我想要一碗加林迪調味醬的蔬菜沙拉」,或是任何當時靈光一閃進入她腦海的東西——埃勒里的直覺認為。這時德克就會從壞情緒中擺脫出來,起身說他們要走了,還拉著別人一起走,無論怎樣,就是要離開那個地方。

然而,偶爾會有這樣的時候,當德克的嘴角扯出泄密的表情時,瑪撒恰好背對著他。這樣一來,他要麼對微不足道的瑣事大發雷霆,要麼就像駱駝一樣喝酒。每當出現這種情況,瑪撒就會立刻發作竇性頭痛,必須馬上回家。

婚後第四年,他們之間的問題已經極為嚴重。夫婦兩人同時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機會越來越少。德克醉酒已成常態。

就在這一年,瑪撒找到了自己在戲劇舞台上的位置,她自費買下一個劇本進行製作,舉辦了一些德克沒有參加的聚會。有時候,德克會出現在排練場,或是在餐館與瑪撒搭訕,然後吵鬧一番。瑪撒全身心投入戲劇製作,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對以前的熟人視若無睹,連對妮基也是如此。這齣劇失敗之後,瑪撒伸出她小小的觸角,尋找另一個劇本。這對夫婦家中發生的事——他們在貝克曼大廈擁有一套舒適的公寓——鄰居們都一清二楚。他們家從早到晚都在吵架,傳出摔東西的聲音,響亮的哭聲和更為響亮的咆哮。

他們的婚姻已瀕臨崩潰,但似乎沒有人知道原因所在。

妮基像他們的其他朋友一樣迷惑不解。

埃勒里問起此事時,她說:「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可是妮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妮基不高興地說:「就連你最好的朋友也不會和你說,當然啦,說這都是德克的錯。如果他能不再假裝自己是埃德加·愛倫·坡的話。」

接著,在一個初春的美好夜晚,埃勒里和妮基終於明白勞倫斯夫婦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一切源於一個西聯國際匯款公司的信差。這一天,信差探手按響奎因寓所的門鈴,當時妮基正在把防護罩套在埃勒里的打字機上。

妮基拿著一個信封走進書房,說:「這是寄給你的,手寫地址。如果這不是瑪撒·勞倫斯的字跡,我就是猴子的姑媽。她為什麼要寫信給你?」

埃勒里一邊輕輕搖著雞尾酒搖酒壺,一邊說:「你的語氣就像個妻子。」埃勒里這天的口述工作不順利,他沒心情保持友善的態度,更無心照顧這個他苦惱時總會出現的唯一旁觀者。他說:「行了,妮基,就放那兒吧。」

「不要我讀給你聽嗎?不耽誤你調雞尾酒。不然要秘書幹什麼?」

「雞尾酒已經好了。把那東西給我。」

埃勒里撕信封時,妮基毫無怨恨地說:「我不明白,肯定有什麼討厭的事發生了。當然,如果你想要我離開房間……」

不過,這封信使他們兩個人全都嚴肅起來。

親愛的埃勒里:

我已經盡我所能試過了所有方法,顯然還是不夠。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需要幫助。

今晚九點半,我會在中央公園的一條長椅上等著,就在靠近第五大道購物中心的那條主便道上,從第七十二街的入口進來。如果運氣糟糕的話,你也許會看見德克,也許還會聽到他說話。看在上帝分上,對於我要求同你會面的事情,請不要泄露半個字。他以為我是為了一個劇本,去巴比松見艾米·霍維爾。

我會等到十點。希望你能來。

瑪撒

妮基瞪著信紙,研究著那潦草的筆跡,叫道:「奇怪的婚姻。」她故意踢了一下埃勒里的書桌,走到沙發椅邊坐下來,說:「現在已經過了工作時間,你可以表現得紳士一些——男人應該都能做到。我要一杯酒,再來一支煙……可憐的瑪撒,這段婚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