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墜落的天使

馬庫斯·塔里烏斯·西塞羅是世界上著名的雄辯家,他有一次曾親切地告訴大家說,水火二字已成為「諺語」了,也就是說它們是最基本地兩種相生相剋的古生命元素。將其意思進一步引申開來,就是說生命之火熊熊燃燒之處,死神總是徘徊左右,隨時伺機澆滅它。

邁爾斯·斯安特等人的案子就體現了這一點。真是說到火,火就來了,儘管紐約還有十多天才正式進入夏季,但現在已經是驕陽似火了,煉獄般的炙熱將斯安特家的花園烘烤得像燒焦的麵包皮那麼脆,而花園圍牆的石頭則更像被支在燒烤架上一樣倍受煎熬。說到水,東牆下就流淌著一條河,斯安特家的豪宅是曼哈頓為數不多的瀕河建築之一,傲然屹立在東河邊,凝視著河對岸昆斯區凌亂的商業中心。

這種自古就有的和諧並不僅局限於地理位置和季節。斯安特的案子里還牽扯到了神話和藝術。這座房子設計於一個注重矯飾浮誇的年代,整個建築風格呈現出一種教堂式的特點,房子的許多部位都裝飾著醜陋的神怪。經過多年的風雨剝蝕,這座大宅子就像是在加了瀉劑的聖水盆中洗過一樣,單調和無聊的紅黑交雜顏色,依舊透露出那麼一絲鄉間茅廁的品位。在建這座宅第時,斯安特家那位富有的先人——大概是想讓這座房子能夠輩輩相傳吧——曾向上蒼祈禱,祈求上帝保佑這座房子成為一個永久的建築,或者至少會比幾粒瀉藥更持久一些。他讓建築師從巴黎的諾特雷·戴姆大教堂獲取靈感。於是就建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舒服,簡直可以說是有些粗俗、醜陋。邁爾斯·斯安特就出生在這裡,他曾經坐在他的工作椅上一連六個月陷入對往事的回憶,回憶童年那些常常拜訪他的恐怖怪誕的噩夢。

夢後中最可怕的一幕跟突出房頂的石雕有關,這些石雕奇形怪狀,好像屋頂長出的變態腫瘤。這就是諾特雷·戴姆大教堂的客邁拉斯安特版本。客邁拉本來是一個噴火怪獸,後被柏勒洛豐所殺。這樣就又聯繫到了火。至於水,這個怪物在房頂的用途就是被當作排水槽,以排出房頂上的雨水。為正視聽,創始人斯安特彌留之際將這個獅頭羊身蛇尾怪物稱為「天使」,而他的孫子邁爾斯則更是堅持這一叫法。邁爾斯的弟弟戴維卻不這樣叫,他是一位畫家,在房頂上有一間畫室,對他來說,破壞意象和創造意象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他把這座房子稱作「大教堂」,這令他哥哥很煩惱。每當邁爾斯在客人們面前把滴水槽怪物稱作天使時,戴維總是說這東西對他祖父認識天堂有很大的啟發……即使對邁爾斯沒有啟發的話。

不過,這些都是瑣事,而且有點離題了。我們現在要說的是一樁很嚴肅的事情,這事發生在最近一個炎熱的夏夜,就在東河邊斯安特家的花園。

花園裡,兩位年輕的女士正香汗淋漓地坐在明亮的月光下,一個是邁爾斯的妻子,現任斯安特太太,另一個是妮奇·波特,來這裡是為了和附近一個出版商談一本書的截稿日期。為了能夠看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朋友,妮奇特意提前一天出發,把老闆一個人扔下到了這裡。這次重逢對妮奇來說別有一番意味,因為她得知多蘿西現在已經是邁爾斯·斯安特太太了,而上回聽說她的消息時她還不是呢。

兩人見面後,她發現多蘿西有些不對勁,流轉的眼波下似乎在防範著什麼,她的氣色也不大好,一副強顏歡笑的神態,與新婚燕爾的喜慶氣氛很不相稱。晚飯時,整個餐桌上都顯得死氣沉沉,人人都很沮喪。邁爾斯·斯安特的機要秘書哈特先生,那位理著平頭、世故圓滑的普林斯頓式男人,最先瞅了個機會小心翼翼地解脫似地溜回自己的房間。然後,年輕的女主人笑嘻嘻地打發走了丈夫,領著妮奇來到黑漆漆的花園。一到花園坐定,多蘿西就哭了。

妮奇沒有勸,任由多蘿西哭了一陣,心裡琢磨著是不是因為這房子的緣故。這棟可怕的令人厭惡的房子,大概也有幾十年沒有粉刷過了,整體上顯得很破敗,房子裡面也散發著一股霉味。房子里所有的卧室都一律對著河面,一刻不停地聆聽著河水的喧鬧。而邁爾斯·斯安特,儘管一看就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但確實也有點過於古板守舊、缺乏情趣了。事實上,妮奇初次見到他時甚至還吃了一驚。他號稱自己四十五歲,可看上去得有六十歲,大概實際年齡為五十五歲左右。但多蘿西只有二十六歲。儘管多蘿西是那種從不胡思亂想很實際的女孩,而且很崇拜成功人士,但也不像是可以跟歲數比自己大兩倍的有錢人墮入情網的那種人。要不就是因為戴維?儘管這位藝術家沒有來吃晚飯,妮奇還是在餐桌上聽說了他的一些情況——「戴維的腦子裡只有水彩畫,」邁爾斯·斯安特說,「他老是待在自己的畫室里折騰。」妮奇得到的印象是,戴維很可愛,還有點調皮,滿腦子都是最前衛的稀奇古怪的想法——「簡直是格林威治村的人」他的兄長談到他時,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慈愛,「一個十足的造反派。」

當她聽多蘿西說戴維已經三十五歲時,著實吃了一驚。在邁爾斯眼裡,他的弟弟好像永遠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他是他的經濟來源,他遷就他,調皮時也教訓他。戴維的一幅自畫像油畫掛在起居室里——「戴維稱它是中殿,」多蘿西笑著說,邁爾斯聽了卻皺了皺眉頭。從畫像上看他有拜倫似的浪漫、憂鬱的氣質,他皮膚黝黑,面孔英俊,眼神里跳動著一股魔力,或至少他畫出了這股魔力。看來他才是多蘿西哭泣的原因。對,一定是因為戴維。

顯然就是這麼回事。多蘿西開始解釋她哭泣的原因時,首先是誇她的丈夫。她說邁爾斯是世界上最溫柔、最體貼、最寬厚的丈夫。接著便說她自己是個最忘恩負義的糊塗女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最不負責任的的壞女人,引誘一個好男人跟她結婚。哦,她本來以為自己愛上他了,邁爾斯是那麼可靠,對她非常執著。當然……她並沒有真的去引誘他,也可以說是他自己誘惑了自己。可她自己畢竟也沒有堅守忠貞,她本來只是想,她……「哦,妮奇,別把我想得太壞。我愛上另外一個人了。」

瞧,還真是那麼回事。

妮奇小口喝著她倆明智地帶到花園裡的冷飲。

「嗯,就算你愛上別人,」她說,說話的語氣有點閃爍其詞,就如同河堤上兩個人長長的影子,清晰可辨而又搖曳不定,「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發生,多蘿西。」

「但是,妮奇,我該怎麼辦呢?我不想傷害邁爾斯。當然,他這個人是有點缺陷,但絕對誠實可靠,值得人愛,我怕如果我現在離開他……這麼快,我的意思是,我害怕——」

「你怕什麼?」

多蘿西又哭了起來。

「你瞧,多蒂,」妮奇說,「你吃了蛋糕,就沒法兒再吐出來,不然肯定會亂了套的。」

「怎麼會這麼糟。」多蘿西說著,煩躁地擦了擦眼睛。

「我那個老闆,」妮奇說,又抿了一口,「交代工作總是事無巨細,說得特別清楚詳細,我也染上這毛病了。多蒂,親愛的,咱倆都是女孩,這會兒旁邊也沒有男人。你想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什麼呢?」

「另一個人?」

「就是你愛的那個人。」

「妮奇,我愛他!是真的!」

「那他是怎麼看這件事呢?」

「他說——」

「等等,」妮奇把手放在朋友裸露的肩膀上,突然說,「笑一笑,多蒂,有人來了。」

邁爾斯·斯安特的身影在房屋的東北角閃了一下,他停在小路上,前廳的燈光照著他。他們看見他用手絹輕輕擦了擦半禿的前額,向昏暗的花園中張望著。

「多蘿西?」他遲疑地叫道,「你是跟波特小姐在一起嗎?」

「是的,邁爾斯!」多蘿西說。

「哦,」她丈夫說,隨即又沉默了。然後他清了清嗓子,「屋裡真悶……收音機說最近天氣都不會太好……我想你和波特小姐沒準兒想玩會兒卡納斯塔……」斯安特朝她們的方向邁了一小步,手裡還握著手絹。

妮奇心想這個可憐的男人就像魚兒離開了水一樣。她突然感覺邁爾斯·斯安特畢竟不是完全遲鈍,他並非什麼都不知道。想到此,她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同情。看見他走了過來,妮奇將目光移到了別處,這樣,妮奇碰巧看見了房頂上的那尊「天使」突然掉了下來——這個當滴水槽用的怪物在房頂上已經紋絲不動地矗立了七十五年了,現在突然墜落了,假如斯安特再向前邁一步的話,這怪物就正好會砸在他頭上。妮奇大叫一聲,怪物砸在了地上,斯安特也倒下了。多蘿西像中了魔似地失聲尖叫起來,黑暗中她的尖叫聲凄厲綿長,充滿絕望。

正在隔壁花園裡打盹兒的老格蘭德,斯安特的醫生,聞訊趕了過來。他彎腰檢查了倒在地上的斯安特後說,不管是魔鬼還是天使,反正失算了,沒能得逞。他扶起邁爾斯·斯安特,跪在地上,好像是用這種姿勢表示對上帝的感謝。

多蘿西的丈夫爬起來,臉色比掉下的怪物還要蒼白,他抬眼向上望去,但不像是在禱告自己幸免於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