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紐約醒過來了,接連兩個星期那可怕的噩夢仍然縈繞人心,徘徊不去。曾經轟動一時的電台節目現在是關於外星人侵略地球的討論,倘若這種消息是真的的話,相信紐約市民一定會大排長龍為一睹火星人的屍體,然後譏諷說外星人也不過如此。而此時這個怪物已被關入牢籠,面容、形體看得到,聲音聽得見,甚至還可以捏一把,而媒體對他的報道更可以任人閱讀、議論,甚至引起憐憫,紐約人排起了長隊,大白的真相和事後的事實紛紛出籠。成為街頭巷尾人人既扼腕嘆息又津津樂道的話題。怪貓不過是個精神有毛病的老頭子,這樣一個瘋子能對這個城市有怎樣破壞性的影響?把他歸檔把他忘掉,感恩節快到了。

紐約開懷大笑。

不過,儘管對怪貓一切駭人的臆想都已煙消雲散,它的獰笑卻仍揮之不去。那不是關在監獄裡那個老頭子的獰笑,那個老頭子不會獰笑,那是存在於人幻想中魔鬼的獰笑。小孩子的感受最深,他們的記憶雖短暫,卻最敏銳,他們的父母仍然得和夢魔搏鬥,他們自己也不例外。

不久後,在休戰紀念日的隔天早上,牙買加灣附近發現一個分散各處的少女屍體殘骸,被害者後來被人指認出是住在法拉盛的瑞娃·澤文斯基。她被凌辱、截肢、分屍、斬頭。這樁案子以其令人熟悉的恐怖及慘無人道的細節,立刻轉移大眾的注意力。兇手是一個陸軍逃兵,典型的有性變態病史,抓到他的時候,這所謂的注意力轉移——至少對成人而言——已經大功告成了。從此以後,「貓」這個字在一般紐約人的心目中再也激發不起任何令人毛骨悚然的印象,它只不過是一種小型的家畜,愛乾淨,獨立,喜歡吃老鼠罷了。(瑞娃·澤文斯基分屍案對年輕一代的紐約人是否也造成相同的影響,也許還有待商榷,不過大多數父母似乎都認為,在感恩節與聖誕節的腳步逐漸接近之際,孩子們夢中的怪貓應該很快會被火雞及聖誕老人所取代。或許他們是對的。)

然而,有一小撮人因為身份特殊這一原因還是對怪貓緊抓著不放。對某些人來說——這裡指的是一些市府官員、記者、精神科醫生、怪貓案被害者的家屬——這關係到責任、特別任務、職業和個人情感。而對其他人而言,例如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哲學家等等,九件謀殺案的兇手被捕,正是展開一項社會科學調查的大好時機,主題則集中在探討自6月初以來紐約市民的反應及行為模式。後面這一群人對艾德華·卡扎利斯完全不予理睬;第一群人卻將關注焦點全放在了他身上。

罪犯本人此時則自我退縮,抑鬱封閉。他拒絕說話,也拒絕運動,有一陣子甚至拒絕吃東西,他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他妻子的探視,他也不斷地打電話給她。在姐姐和姐夫的陪伴之下,卡扎利斯夫人10月30日自佛羅里達飛回紐約。一開始,她拒絕相信她丈夫被懷疑是怪貓而被捕的報道,她對邁阿密和紐約的記者抗議:「一定是搞錯了,不可能,我的丈夫是無辜的。」不過這是她與他第一次見面之前的情形。看到他之後,她面無血色,如枯木死灰般地對著記者搖頭,然後就直接到她姐姐家裡去。她在那兒待了四個鐘頭,然後就回自己的公寓。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妖魔被捕後的頭幾天,整個紐約市憤慨的情緒都是他的配偶在承擔。她被指指點點,被嘲諷,被跟蹤。她的姐姐和姐夫則乾脆失蹤了,沒有人知道或願意說出他們到哪兒去了。她的女傭也辭職不幹了,她一直請不到人接替。公寓的管理公司要求她搬出去,而且很不客氣地表明,如果她拒絕,他們會用盡各種方法把她趕出去。她絲毫沒有反抗,她把所有的傢具寄放在一個倉庫里後,住進下城一家小旅館。可是,次日早上旅館經理知道她的身份後,她又被趕了出去。後來她終於在格林威治村賀瑞修街一棟破舊的樓房裡找到歇腳之處,她的大哥,緬因州班格地區的名門望族繼承人羅傑·布拉漢·梅利葛魯後來就是在這兒找到她的。

梅利葛魯來探視他妹妹,沒有過夜就離開了。一個提著公事包的肥胖傢伙陪他一起來的。

凌晨3點45分他們從賀瑞修街上那棟樓房出來的時候,發現一群記者正在等候他們,梅利葛魯的同伴護著他讓他先溜,並發布了一封隔天各大報都有刊登的聲明。

「我以梅利葛魯先生的律師身份,獲得授權發表以下聲明:過去數天梅利葛魯先生曾企圖說服他的妹妹卡扎利斯夫人回到緬因州與她的家人團聚,卡扎利斯夫人均婉言拒絕。所以梅利葛魯先生親自飛抵此處重申他的意圖,不過仍遭卡扎利斯夫人拒絕。目前梅利葛魯先生已愛莫能助,正在返家途中。謹此聲明。」

當記者問到為什麼梅利葛魯先生沒有留在紐約陪伴在他妹妹身邊時,這位來自緬因州的律師很快地回道:「這你得問梅利葛魯先生。」後來,班格地區的一家地方報紙好不容易從梅利葛魯口中套出幾個字,他的說法是:「我的妹婿精神不正常,我沒有必要去支持一個殺人的瘋子。這件案子對本家族甚為不公平,不管是媒體的報道或是其他等等。關於此案進一步的說明,請直接向我的妹妹詢問。」

梅利葛魯家族在新英格蘭一帶擁有龐大的家族企業。

所以,卡扎利斯夫人住在格林威治村這間骯髒的房間里獨自面對這艱難的困境,她隨時得應付記者的糾纏,有空則去探視她的丈夫。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倉皇,也越來越沉默。

她請來名律師達若·艾倫斯為她丈夫辯護。艾倫斯一點兒消息也不透露,不過有謠言說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

聽說卡扎利斯「拒絕」辯護,而且也不願意和艾倫斯不斷請到監獄的精神科醫生合作。犯人在獄中狂躁暴怒、企圖自殘、出現前後不一的囈語狂言等等的傳言開始四處流傳。

認識達若·艾倫斯的人表示,如果真有這種情況,那可能都是他唆使的,因此,很可能事實根本不是如此。艾倫斯會採取此種辯護方式已經一目了然,因為檢察官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卡扎利斯當做一個清楚自己所作所為之本質及意義的人來起訴,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即使在他犯下罪行的那段期間也一樣,他的行為都證明他是一個有能力運用理性判斷的人,因此,根據法律解釋,他的精神狀態必定是「健全的」,不管醫學定義怎麼說。據了解,檢察官尤其重視的是,在雷諾·理查森命案當天晚上,警方前往進行調查時嫌疑犯和市長特命調查員及警察局的奎因警官的一席談話,其間,嫌犯談到他對於怪貓案的研究「理論」時,直言不諱地指出兇手是精神病患者。據悉,檢察官認為,這是老謀深算的兇手處心積慮的安排,故意要將偵查引向「迷途」,一切都是為了更有效地移轉對勒殺者真實心理狀態的注意力。

一場戲劇性的審判是可預期的。

埃勒里對這個案子的興趣早就消失了。這個案子已經糾纏他太久,讓他始終處在持續緊張的精神狀態下,因此10月29日到30日晚上的事件過後,除了筋疲力盡之外,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發現自己不只想要忘卻過去,他也想閃避現在。可是,現在卻是無從逃避的,而且不斷有各種噱頭、名目來增添它存在的沉重——各個團體頒發的勳章,報紙、電台、電視的採訪,民間團體邀請演講、寫文章,甚至邀請協助解決懸案等等。他儘可能謙恭有禮地回絕了大部分邀請,而對那極少數躲不掉的,他則生悶氣,破口大罵。

「你到底怎麼啦?」他的父親問他。

「這樣說好了,」埃勒里回答道,「成功把我沖昏頭了,我頭痛。」探長噘起嘴來,他也不是沒患過偏頭痛。

「好了,」他愉快地說,「至少這次不是因為失敗引起的。」

然而埃勒里心中仍然覺得不踏實。

有一天,他認為他終於找到他的病因了:他感受到一股壓力在醞積。不過並不是過去或現在所造成的壓力,而是來自未來的。他還沒脫離干係。1月2日早晨佛利廣場高等法院灰色圓頂下一間大法庭里,某位身穿黑袍的法官將會從法庭後的辦公室走進來,一個叫艾德華·卡扎利斯,別名「怪貓」的人,將會因謀殺罪被起訴。在這場審判里,一個名叫埃勒里·奎因的市長特命調查員,將是代表人民的主要證人。要一直等到這場煎熬結束,他才有可能鬆口氣,才有可能脫離一切污血腥臭,重新過自己的生活。

一場審判怎麼會讓他這麼坐立難安?埃勒里不想去探究。既然已經發現——至少他是這麼認為——不適的根源,他調整自己的心態,接受這無法逃避的事實,同時把心思放到別的事情上面。此時,瑞娃·澤文斯基一案已近收尾階段,社會的焦點也已轉移,他幾乎可以輕鬆一陣子了,甚至想到再重拾筆桿。從8月25日起就再也沒碰過的那本小說現在正孤單地躺在墳墓里。他把它重新挖掘出來,驚訝地發現,他對裡面的情節竟和尼羅河三角洲所挖出來的3000年前稅務抄本一樣陌生。他曾經為它下過一番工夫,如今它卻散發著歷史的霉味。眷顧我的作品啊,萬能的神!

真是令人傷心絕望!埃勒里心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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