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瑪麗蓮的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色狼,母親是潑婦,瑪麗蓮是妓女,其餘的孩子是街頭混混的話,賽萊斯特在索姆斯家扮演她的角色可能會更輕鬆一些,偏偏索姆斯一家人都非常和善。

法蘭克·佩爾曼·索姆斯骨瘦如柴,一副脫水過多的樣子,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卻口齒不清。他在第八大道和三十三街交口的郵局工作,是那裡的資深員工,他對這份工作態度之認真嚴謹,好像是總統親自任命的,除此之外,他倒也喜歡偶爾開開玩笑。下班後他總是會帶點兒什麼東西回家,一根棒棒糖、一袋咸花生、幾條口香糖啦,然後像個公正不阿的大法官一樣,平分給三個年紀比較小的孩子。他偶爾也會給瑪麗蓮帶一朵用綠棉紙包的玫瑰花。有一天晚上,他捧了個水果奶油布丁回家,妥當地裝在硬紙盒裡,說是要給太太的,索姆斯太太被他的這般奢侈嚇了一跳,直嚷著說她才不吃,不然就太自私了。可是不曉得她丈夫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什麼,她的臉馬上變得通紅。後來,賽萊斯特看見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小紙盒放在冰箱里。瑪麗蓮說,每到水果奶油布丁上市的季節,她的父母總是會竊竊私語一陣。隔天早上,賽萊斯特到冰箱拿斯坦利早餐要喝的牛奶時,她那個紙盒已經不見了。

瑪麗蓮的母親屬於那種本性堅強的女人,到了中年時,精力漸漸衰竭,留下滿身病痛。她一輩子拚命幹活,省吃儉用,無暇照顧自己,而且,她正在經歷折磨人的更年期。

「我大不如前了,身體差多了,長了靜脈瘤,還有兩腿無力,一大堆毛病,」索姆斯太太嘲諷地說著自己,「可是,我倒要看看莎頓街上有哪一個女人烤的薄子派比我的好吃,」然後又加了一句,「我是說我有錢買墓子的時候。」她常常因為身體虛弱必須躺著,不過,白天的時候要讓她在床上多躺上幾分鐘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艾德娜,你知道奧伯森醫生是怎麼說的,」她的丈夫焦急地說。

「哦,你就只聽你奧伯森醫生的話,」她總是會這樣頂他,「我得洗這個星期的臟衣服。」她對洗衣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絕不讓瑪麗蓮碰一下,她總是用責備的口吻說,「你們現在的女孩子以為用肥皂洗衣服就會自然洗乾淨,」

可是,有一次她對賽萊斯特說,「她這一輩子會有夠多的臟衣服等著她去洗呢。」

索姆斯太太唯一的嗜好是聽收音機,他們全家上下只有一台,是那種小型台式的,通常都放在廚房爐子上方雜物架的中間。後來,索姆斯太太已經戀戀不捨地把它擺在小斯坦利的床頭邊。不過,賽萊斯特後來規定斯坦利一天聽收音機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個鐘頭,而且只能在特定的一些時間聽——剛好不會跟他母親最愛聽的節目衝突——索姆斯太太知道了既愧疚又感激。她從沒錯過「阿爾圖爾·戈弗雷脫口秀」,或者是廣播劇「大姐大斯特拉·達拉斯」以及益智節目「雙贏或全輸」。而且,她透露說,「等我們發了財,法蘭克說要給我買一台電視機。」只是,她又哀怨地加了一句,「至少,法蘭克是這麼說的,每期的愛爾蘭彩券他都要買,總會有中獎的一天吧!」

斯坦利是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身子雖瘦小,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腦袋瓜兒里想的凈是一些調皮搗蛋的點子。第一天剛開始的時候,他並不信任賽萊斯特,一句話也不肯說。後來,她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做按摩的時候,他忽然問:「你是真正的護士嗎?」

「怎麼說好呢?算是吧。」賽萊斯特微笑著說,可是心臟猛跳了一下。

「護士會把刀插到你的身體裡面去哩,」斯坦利面露猙獰地說。

「誰跟你說的?」

「怪婆法蘭西斯·艾利斯,她是我的老師。」

「斯坦利,她才不會這麼說呢。還有,這麼好的一個女老師,你怎麼給人家取『怪婆』這麼難聽的綽號?」

「校長這麼叫的啊!」斯坦利理直氣壯地說。

「叫她怪婆?」

「校長私下叫她『怪婆姥姥』。」

「斯坦利·索姆斯,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可是斯坦利一個勁兒地搖晃著他的小腦袋,兩雙眼睛露出恐怖的表情,「給我乖乖躺好!現在又怎麼了?」

「有件事你知道嗎,馬丁小姐?」斯坦利小聲地問。

賽萊斯特發現自己也小聲地回問:「什麼,斯坦利,什麼?」

「我的血是綠色的。」

從那以後,對小斯坦利所透露的任何評論、內幕消息以及情報等,賽萊斯特都保持高度的懷疑,她必須得運用判斷力才能區別事實與幻想。

斯坦利對怪貓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一本正經地跟賽萊斯特說他就是怪貓。

在她的病人和瑪麗蓮之間還有另外兩個孩子:9歲的艾麗諾和13歲的比利。艾麗諾個子高大,性格沉靜,從容不迫地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一雙漂亮坦率的眼睛使她平凡的長相生色不少,賽萊斯特很快和她建立了友誼。比利已經上中學了,對念書這件事他自有一套想法。他的雙手非常靈巧,家裡總是會出現一些——照索姆斯太太說的——他「無中生有」創造出來的東西。不過,他的父親對他似乎有些失望。

「我們不指望比利繼續念書,他的心根本不在那上面。」

他整天就盼著放學後到修車廠去看人家怎麼修車。他著急想趕快長大,好拿到工作證明去學當機械工,「我們家要出學者都要指望女孩子了。」

比利正處於發育高峰期,正如索姆斯先生說的,「老是喜歡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法蘭克·索姆斯自己倒算是一個孜孜不倦的人,常會看到他埋首在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里。他有一個抽獎得到的書櫃,裡面放滿了一些破舊不堪的書,都是他從年輕時代就開始收藏的:司各特、歐文、庫柏、艾略特、薩克雷,這些作者都被比利斥為「老古董」。比利幾乎只看漫畫書,都是用他老爸永遠搞不懂的一套複雜的以物易物手段大批弄進來的。賽萊斯特對比利充滿好感——他那雙大手,還有那羞怯的聲音。

瑪麗蓮人見人愛,從一見面,賽萊斯特就打心坎里喜歡她。她身材高挑,但不算漂亮,鼻子太寬,顴骨太高,可是她的黑眼睛和秀髮非常迷人,舉止落落大方。賽萊斯特了解她內心的悲傷:為了協助父親擔起家庭重擔,她讀完中學後不得不犧牲繼續求學的渴望。不過,瑪麗蓮不是那種怨天尤人的人,她總是表現得非常平靜。賽萊斯特推測她有另外一種想像中的獨立生活,通過工作,她得以接觸到充滿創造力與知識的世界,雖然那不過是一種殘缺不全的、嘲諷的陰影罷了。

「我並不是這一行里最好的打字員,」她告訴賽萊斯特,「我不知道已經被罵過多少次了,因為我對打字的內容太感興趣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與一批好客戶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通過以前中學老師的介紹,她認識了一群年輕的劇作家,作品好壞不說,至少他們很多產。她有一個客戶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正教授,正埋頭寫一部學術巨著:《世界史的心理學概論》。她最好的客戶是一個很有名的記者兼作家。索姆斯先生驕傲地這樣說。他對她讚譽有加。

「有時候他也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瑪麗蓮加了一句。

她的收入並不固定,由於維持一筆穩定的收入是很重要的,因此瑪麗蓮常常很抑鬱。為了顧及她父親的面子,她常常假裝她分擔家計的工作只是暫時性的,只是「為了幫大家渡過眼前的難關」。可是,賽萊斯特知道,其實瑪麗蓮心裡清楚得很,如果能解脫的話,那也會是許多年以後了;等弟弟長大、結婚、搬出去,還要供艾麗諾上學等等……瑪麗蓮堅持艾麗諾必須去上大學。

「她很有天分,你應該讀一讀她現在寫的詩,才9歲呀。」

除此之外,索姆斯太太的健康每況愈下,法蘭克·索姆斯的身體也好不到哪裡去。瑪麗蓮知道自己的命運,而且也有心理準備。就是因為這些,她讓好幾個追求者打消與她進一步交往的念頭。

「其中至少有一個,」瑪麗蓮笑著說,「用心尤為可敬。」

其中最堅定不移的追求者就是那個記者兼作家。

「他不是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每次我去他家拿他剛完成的稿子——他沒有用速記——或是送打好的稿子過去時,他老是拿一根他旅遊時買的非洲土著打仗用的棍子,追著我在屋子裡跑;他是在開玩笑,到目前為止也一直停留在開玩笑的層次。不過,有一天我一定要停下來狠狠回他一下。如果不是我需要這份工作的話,我早就這麼做了。」可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賽萊斯特根本不認為瑪麗蓮會狠下心打他。她告訴自己,這個經驗對瑪麗蓮是好的,她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女孩,只不過現在得嚴守家教,對這點賽萊斯特可以肯定。(飽經世故的她忽然想到,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一個叫賽萊斯特·菲利普斯的女孩身上,不過此刻菲利普斯小姐已把這件事情整個拋諸腦後。)

索姆斯一家住在一棟樓中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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