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個周末,埃勒里整天神經兮兮的,連續好幾個小時他周旋在圓規、尺、鉛筆和坐標紙之間,描摹著奧秘的統計曲線。最後,他把這些坐標圖往火爐里一丟,數小時的心血就這樣讓它們化為縷縷青煙。那是個炎熱難耐的星期天,但奎因警官一走進來竟看見他在火爐前取曖;警官有氣無力地對埃勒里說,即使他不得不住在煉獄裡,也應該想想辦法把溫度降低一點兒。

埃勒里放肆地大笑:「地獄裡可沒有電風扇。」

接著他走進書房,作勢要關上門,可是他的父親還是跟了進來。

「兒子。」

埃勒里站在書桌前,低頭瞪著那箱檔案。他已經三天沒有刮鬍子了,濃密的胡碴下露出他青色暗淡的皮膚。看起來更像是一棵凋零的植物,根本沒個人樣,他的父親心想。然後他又叫了一次:

「兒子。」

「爸,我最好還是認輸。」

警官笑了一笑:「你只是說說罷了。想不想談一談啊?」

「只要你能想出個有趣的話題。」

警官打開電風扇。

「這個嘛,總是可以談天氣吧。對了,聽說你那些——你是怎麼稱呼那兩個小鬼來著,民兵?」

埃勒里搖搖頭。

「到公園散個步怎樣?要麼打的兜風?」

「來點兒新鮮的好不好?」埃勒里喃喃說著。

「連刮鬍子都可以省了,反正你不會碰到熟人的,城裡的人幾乎走掉了一半。你說好不好,兒子?」

「再說吧!」埃勒里往窗外看去,天空像鑲了一道鮮紅的邊,剛好映照在建築物上,「什麼鬼周末嘛!」

「聽著,」他的父親說,「怪貓只在上班的日子行動,星期六、星期天都按兵不動,而且自從他開始作案以來,他放過了唯一一個固定假日,就是7月4日國慶日,所以我們可以不用擔心勞動節這個周末會有什麼事發生。」

「勞動節晚上的紐約是什麼樣子你應該知道。」夕陽染紅了窗外的建築物。就是從現在算起二十四個小時之後了,他心想。「處處塞車,路上、橋上、隧道、機場、碼頭、火車站的停車場,所有的人都在同一個時間擠回城裡來。」

「好,埃勒里,我們去看電影。哈!走,我們去趕一場戲謔歌舞劇,今天晚上連大腿戲我都陪你去看。」

埃勒里根本笑不出來。

「我只要有怪貓就好了。你自己去享受吧,爸,我只會掃你興的。」

警官識趣地自己出門去了。

不過他並不是去看大腿戲。多虧公交車司機的幫忙,他去了位於下城的警察局一趟。

刀子「嗖」地一聲往他的脖子急速落下,悶熱中的夜色轉為櫻桃般的血紅。他已準備就緒,心情平靜,甚至可以用快樂二字來形容。下面的囚車裡擠滿了貓群,一邊嚴肅地織著藍色和橘紅色的絲繩,一邊讚許地點著頭。一隻跟螞蟻差不多大的小貓坐在他眼前,瞅著他,兩隻黑眼睛滴溜溜轉。就在他能感受到刀子揮舞以及那橫過脖子的巨痛時,黑夜也彷彿在瞬間消失,一道強光覆蓋了周圍所有的景物。

埃勒里睜開眼睛。

壓著書桌的那面臉頰不太舒服,血液在裡面撲撲顫動著。夢境里極其強烈的痛苦竟延續至現實的彼岸。就在他苦思不解之際,他聽到他父親房裡的電話令人厭煩的單調的鈴聲。

他起身到隔壁房間去,打開燈。

——1點45分。

「喂。」他的脖子酸痛。

「埃勒里。」警官的聲音立刻使他清醒,「電話已經響了十分鐘了。」

「我在書桌上睡著了。有什麼事,爸?你在哪裡?」

「我打這個電話還有可能在哪裡?整個晚上我都在這兒。你還沒脫衣服吧?」

「嗯。」

「馬上到派克理斯特大樓跟我碰面。它在東八十四街,介於第五大道和麥迪遜之間。」

1點45分,那麼現在是勞動節了。從8月25日到9月5日,整整有11天。11比10多1。西蒙·菲利普斯和比阿特麗斯·維利金之間是10天。比10多1就是……

「埃勒里,你在聽嗎?」

「是誰?」他的頭疼得要死。

「聽過德華·卡扎利斯醫生嗎?」

「卡扎利斯?」

「你沒想到……」

「那個精神科醫生?」

「正是他。」

「不可能!」

這有如當你沿著推論這條羊腸小徑匍匐前行時,外面的夜色竟霎時分裂成億萬個晶亮閃爍的碎片。

「你有什麼看法,埃勒里?」

他覺得整個人懸在遙遠的外太空,一片茫然。

「不可能是卡扎利斯醫生。」他努力振作起來。

警官的聲音狡猾地說:「你憑什麼這樣認為,兒子?」

「因為他的年紀。卡扎利斯不會是第七個受害者,完全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年紀?」老頭子口氣遲疑,「卡扎利斯的年紀關啥屁事啊?」

「他現在一定有60多了。不可能是卡扎利斯,這不在他計畫中。」

「什麼計畫?」他的父親咆哮著。

「不是卡扎利斯,是不是?如果是卡扎利斯……」

「本來就不是啊!」

埃勒里鬆了一口氣。

「是卡扎利斯醫生夫人的外甥女,」警官煩躁地說,「她叫雷諾·理查森。派克理斯特就是理查森一家住的地方,包括那個女孩子和她的父母。」

「你知道她的年齡嗎?」

「20多快30了吧,我猜。」

「單身嗎?」

「大概不是吧,我所知有限。我得掛電話了,埃勒里,動作快點兒。」

「我馬上就到。」

「等等,你怎麼知道卡扎利斯不是……」

隔著中央公園的另一邊,埃勒里兩眼瞪著話筒,陷入沉思。他已經忘了該把話筒掛回去這件事了。

——電話簿。

他跑回書房,一把抓起曼哈頓區的電話簿。

——理查森。

雷諾·理查森,東八十四街十二號二樓一門。

還有一個扎卡里·理查森,住在東八十四街十二號二樓一門,也是同一個號碼。

處在極其平和心情中的埃勒里,開始梳洗更衣。

那一整個晚上的情況,埃勒里要到事後才能拼湊出一個具體圖像。那是一個亂鬨哄的長夜,眾多的臉孔游移和交織,之後離散,所說的事情都支離破碎,聲音嘶啞,涕淚縱橫。人們進進出出;電話鈴聲幾乎不停,鉛筆則在紙上遊走。盡頭有幾扇門、一張躺椅、一張照片。攝影師也在場,有人在丈量,有人在繪圖;嬌小、發青的拳頭,垂下來的絲繩;義大利大理石鑲火爐上那座路易十六時代款式金座鐘、一幅裸女的油畫、一張撕破的書皮……

埃勒里的腦子像一部機器,他的感官不假思索地搜羅各樣事物,而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成品出現了。

出於存儲的本能,埃勒里將今晚的成品藏於心底,他感到這些日後必能派上用場。

那個女孩子身上什麼線索也沒有。他只能通過照片一睹她的芳容。她的肉體凍結在傾全力掙扎的那一刻,成為一塊不具任何意義的一般化石。她的身材嬌小玲瓏,棕色的頭髮柔軟慈曲。一隻漂亮的鼻子,而她的嘴,從照片上看來,有幾分嬌縱之氣。手和腳的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頭髮也是最近才做的。穿在綢緞袍子里的襯衣價值不菲。怪貓突襲時,她正在讀一本已經翻得破爛的《永遠的琥珀》。

躺椅旁一張精工鑲嵌的小茶几上有一個吃剩的橘子和幾個櫻桃核。茶几上還有一碗水果、一個銀制的煙盒,一隻裡面扔著14個煙頭的煙灰缸,以及一個鐵甲武士形狀銀制的打火機。

在死神無情的摧殘下,這女孩看起來像是有50歲,可是在這張最近才照的相片里,她看起來像清純無邪的18歲少女。女孩實際上已經25歲了,是獨生女。

埃勒里放棄從雷諾·理查森身上找線索,為毫無所獲而感到惋惜。

生者也沒有說出更多的線索。

他們共有四人:遇害女孩的父母、女孩的姨媽,也就是卡扎利斯夫人,以及有名的卡扎利斯醫生。

在悲傷的氣氛里,竟看不到他們相互扶持安慰,埃勒里頗覺蹊蹺,因此他一個個仔細地觀察。

女孩的母親在毫無控制的歇斯底里中度過。對一個中年婦人來說,理查森夫人相當耀眼亮麗,雖然衣著有點兒太時髦也嫌珠光寶氣。埃勒里覺得她可能長期焦慮,與她的不幸無關,她也像是患疝氣的小孩一樣老是愛鬧彆扭。很明顯可以看出,她是眷戀生命到吝嗇地步的那種女人,如黃金般的青春年華既已失去光澤,她在僅剩的風華上勤懇地鍍金,用奢華的包裝自欺。此刻,在失去女兒當頭,她痛苦哀鳴,彷彿驀然發現遺忘已久的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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