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埃勒里根本睡不著。

他不斷地在客房裡走來走去。在風景窗外的那一邊,萊特鎮正在嬉戲狂歡。下村的各個酒吧里應該擠滿了人;鄉村俱樂部夏天星期六夜晚的舞會應該也正在舉行;「松林」里應該正伴隨著「瘋狂即興爵士樂」而歡騰跳躍著;他甚至可以看到「尋樂園」珍珠似地閃爍的燈光,以及格斯·奧利森在繁華的16號公路上的路邊小館;還有,看看山丘路上那一處處端莊高雅的燈光,他便知道,亨利·米尼金斯、埃爾·波芬伯格醫生、李文斯敦以及萊特等等這些人的家裡,都正在「娛樂」。

萊特家……

那一切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親切而溫柔。說起來實在好笑,因為在往日發生這些事情的那個時候,一點也沒覺得親切和溫柔,埃勒里想,也許自己的記憶——和很多人的記憶一樣——在時間的雕琢下,已經經歷過一番改變。

或者,是由於和眼前的事情相比較之下,才使得過去那曾經既不親切也不溫柔的經驗,變得如此純凈?然而健全的理性卻對這樣的推論提出了質疑。通姦和勒索,當然不比狡詐的謀殺來得殘暴。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他在范霍恩家的這件案子中,感覺到一種特殊的邪惡?對,正是邪惡。

「我們已經與死亡立約,跟地獄商妥……因為我們以謊言為庇護,借虛妄以藏身……因為床榻短,使人不能展其身,衾被窄,使人不能遮蔽其體。」

埃勒里怒容滿面。先知以賽亞在這段話里是以上帝來震攝以法蓮的!老克里斯蒂娜在謬引《聖經》。

「耶和華必興起,像在毗拉山,他必發怒,像在基遍谷,好做成他的工,就是非常的工,成就他的事,就是奇異的事。」

他覺得很煩躁,覺得自己正在想抓住難以捉摸的什麼東西,可是一無所獲。

他覺得自己和那頭皺縮在繭里的老太婆一樣糟糕。

埃勒里將他從書架上找到的《聖經》放到一邊,轉向他久違的打字機。

兩個小時後,他檢查自己剛剛寫出來的東西。那東西很粗糙,一共有兩頁零十一行,有許多的X號和刪改,沒什麼精彩的內容。例如有一處,他本來要寫「桑伯恩」,結果卻寫成「范霍恩」。還有,他故事中的女英雄,在出現了兩百零六頁之後,也突然變成一位老女童子軍。他把這兩小時的工作成果撕了,把打字機蓋上,為煙斗裝上煙草,倒了一杯威士忌,溜達到了走廊上。

現在的雨下得更大了,游泳池看起來像月亮,整個花園則像一塊黑色的海綿。不過,走廊是乾的,他坐在一張藤椅上,看著打下的雨點。

從這裡,他看到打在主屋北側門廊頂上的雨水。有好長的時間,他只是靜靜地看,沒有目的,也沒有受到不平情緒的影響。那所大房子和他的腦海一樣,都處在黑暗之中,如果那老婦人還沒睡,她也許會把燈打開。埃勒里想,她會不會和他一樣,也在黑暗中坐著?她會想著什麼事情?

究竟在那裡坐了多久,埃勒里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是當它發生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是站著的,煙斗和散落的煙灰躺在地上,在空酒杯的旁邊。

他睡著了。後來被驚醒。

天還在下雨,花園成了一片沼澤,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

接著,他又透過雷雨聲再聽聽。

那不是雷聲。

那是一輛汽車引擎的聲音。

一輛車子向主屋這邊開來,從南邊,從范霍恩家的車庫。

它出現了。

——是霍華德那輛敞篷車。

有人在為冷引擎做預熱——踩著離合,並且不斷一下一下地踩著油門。不管那人是誰,他對車的了解一定不多,埃勒里心想。

不管那人是誰。

當然,那一定是霍華德。

——霍華德。

當車子有一半進了大門前的停車廊時,引擎熄火了。

——霍華德。

埃勒里聽到啟動器突然發出哀鳴的聲音,引擎沒有發動起來,過了一會兒,啟動器不再哀鳴,他聽到有人開門跳下車的聲音。一個黑影很快地衝到車子前面,掀開引擎蓋,過了一下,一線微弱的光亮起,在引擎中搜索。

是霍華德,沒錯,是他那件長外套。

他要去哪裡?車燈前迅速移動的黑影,顯出狂亂的動作。這麼晚了,雨這麼大,霍華德要「狂亂」地上哪兒去?

忽然,埃勒里想起,幾個小時前在書房裡霍華德的表情:擠在一起的嘴唇、瞪著的眼睛、直獃獃的眼神、太陽穴部位的跳動——還有他爸爸所說的,有關康哈文偵探事務所的調查發現、他猛力地轉身離開書房、走上樓時的不規則腳步聲。

「可能將親眼看到一次失憶症的發作……」

埃勒里沖回客房,不停下腳步地把燈打開,花十五秒不到的時間,拿了自己的上衣,然後再跑出去。

但是,那車子的引擎已經重新啟動了,引擎蓋放了下來,車子已經開動了。

當他從花園裡趟著雨水飛跑過去時,他張開嘴想大聲喊叫,但是他沒有,因為那是沒用的,霍華德在風雨和引擎聲中,不會聽到他的叫聲。車燈已經開上寬闊的車道。

埃勒里飛快地跑著。

他只希望車庫裡會有一輛車子上有鑰匙。

第一輛……鑰匙插在啟動器上!

當他開著莎麗的敞篷車衝出車庫時,他在心裡感謝著她。

從屋裡出來奔跑了一段,他已經被雨淋濕;再開車出來十秒鐘不到,他已經從頭到腳都濕透了。車子的頂篷是打開的,他一直在找控制開關的按鈕。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他已經濕得不能再濕了,況且在螺旋般蜿蜒的山路上開車,需要更集中注意力。

公路上完全看不見霍華德敞篷車的影子,埃勒里在宅院外入口處的北山丘路上,踩了一下煞車,考慮要往哪個方向走。

右手往山丘路的方向,完全看不出任何跡象。

但是在左邊往北的方向,卻似乎有模糊的車尾燈光。

埃勒里駕著莎麗的敞篷車往左做了個大轉彎,然後踩下油門。

剛開始,埃勒里以為霍華德朝著紅木林區去,也許是奎托諾其斯湖——他懺悔的地方,或是法利賽——通姦原罪開始的地方。在失憶的情況下,霍華德可能會受到某種朦朧的催促,回到精神危機源頭的現場。當然,這個假設的前提是:前面的車燈是霍華德,如果前面的人不是霍華德,那他就是往南朝市區開去,真是這樣,埃勒里就永遠找不到他了。

埃勒里更用力地踩油門。

時速六十五英里,他漸漸接近了。

他想,如果前面那車子只是一個鄰州來的醉漢,剛好在埃勒里開出路口時經過,那麼這醉漢將順便把埃勒里輝煌的過去,畫上一個難看的休止符。

雨水順著他的鼻子流下來,他的鞋子濕透了,使得他踩著油門的右腳老是踩滑。但是他繼續加速,忽然,在很快的速度下,他看到自己所跟的車子的煞車燈亮了,他馬上也踩煞車。那車子為什麼慢了下來?

前面路口一閃一閃的交通燈回答了他。就在同時,前面的車子猛地向左轉。不過,就在那一剎那,埃勒里的車燈正好照著前面的車,他看到,前面就是霍華德的敞篷車。接著,車子就不見了。

因為天黑和下雨,埃勒里看不清路標,不過,往左去是西邊,也就是說,他們正繞著萊特鎮的邊緣走。他和前面的紅燈保持一定距離,霍華德已經減速為每小時二十五英里(另一個埃勒里不明白的地方),埃勒里就此關上大燈——這樣比較沒那麼顯眼。

所以,霍華德不是往那兩個湖開去。

那他往哪兒去?

或者:霍華德知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

埃勒里突然發現,自己這趟萊特鎮之行,並沒有白來。

他終於知道霍華德為什麼慢下來。

——他在找尋。

然後,那敞篷車的尾燈,又再度消失。

——也就是說,他找到了。

過了一會兒,埃勒里也找到了。

前面是一條岔路,岔路口上有個小小的路牌,牌上寫著:

菲德利蒂 2英里

那岔路是一條沒有鋪上柏油的黃沙馬路,現在被雨淋成一片黏膠,不但車子被困住,而且整條路忽高忽低、忽而急彎、忽而旋轉,不到三十秒,埃勒里又跟丟了霍華德。

埃勒里開始詛咒,一邊駕車,一邊像只像魚般噴出水花。

他的計速器已降到每小時十八英里,然後十四,最後,只有九英里。

他牢牢地抓住方向盤,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夠追上霍華德。

他像坐在一個小水池裡,冷冷的水柱從他的脖子背後往下流;他再度把遠光燈打開,但是一眼望去,除了無休止的雨水和兩旁濕淋淋的大樹,什麼也看不到。不久,他看到幾棟可憐的房子,畏縮地蹲在路旁。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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