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星期六下午的萊特鎮瀰漫著一片商業氣氛。商業之鵝的標記高高掛著;上村的商店裡擠滿了人,收銀機不斷地跳躍和尖叫;整個廣場和下大街都熙熙攘攘;在小劇院排隊的人,已經從售票口一直排到斯洛克姆街和華盛頓街街口的洛根市場前;傑里耳巷停車場的收費,也漲價到35分;而整個城裡——包括下大街、上惠斯林街、州大道、中央廣場、斯洛克姆街和華盛頓街——都可以看到平常一整個星期都看不到的面孔:從鄉下來的穿著厚重褲子皮膚黝黑的農夫、穿著粗麻布衣服還戴著帽子的粗壯女人、穿著僵硬鞋子的小孩;T型汽車和吉普車的擋泥板不時地相互碰擦;廣場周圍的公共停車場,繞著本城的開山鼻祖——萊特——的雕像,圍成一道鋼鐵圍牆,行人根本無法擠入。這都和星期四晚上的景況大大不同。

星期四是樂隊演奏之夜,中心是在州大道上的紀念公園附近、靠近鎮公所的地方。樂隊演奏之夜吸引的是下村居民和所有階層的年輕人。表演的少年們穿著寬大的卡其布褲子,站在人行道的旁邊,緊張的少女們在他們面前成雙成對、成群結隊地跳著舞。星期四晚上是屬於室外的,屬於爆米花、熱狗的。

但星期六是穩重的。

星期六下午,是許多高品味的人,來到上村收集高品味東西的日子。(從商家的角度來說,這不是商家急著做生意的日子,通常比較多的商家會在星期一舉行折扣活動。這是有道理的,因為通常在星期六的零售生意會比較頻繁,而星期一會比較清淡。這也就是為什麼你會看到「萊特鎮零售同業公會」定在每個星期一下午,於霍利斯飯店開會,討論豬排、馬鈴薯和營業稅等問題;商業部在星期四於凱爾頓旅館聚會,討論烤火腿、糖果等問題;扶輪社在星期三於厄漢旅店,商討炸雞、熱餅、果醬及共產主義等議題。)

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北山丘路、斯凱托普路和雙子山海岸路的女士們,都會聚集在霍利斯和凱爾頓旅館的宴會廳里。這也就是說,這些女士一定會出席下面這些團體的午餐會:市民論壇委員會、萊特鎮羅伯特·布朗寧協會、萊特鎮婦女援助會、萊特鎮市民改進俱樂部、萊特鎮種族寬容聯盟等等,因為她們無法分身去參加在保羅·里維爾公寓和厄拍姆旅店宴會廳舉行的其他團體的聚會,例如:美國革命女兒會、新英格蘭家譜學會、萊特鎮婦女基督教禁酒聯盟、萊特鎮共和黨婦女俱樂部等等。當然,不是所有的聚會都在同一個時間舉行,這些女人已經找出一套辦法,讓她們能夠在一天之內參加兩個甚至三個午餐會。這也就是為什麼每逢星期六,這三家旅館會這麼擁擠、甜點會這麼美味。萊特鎮的丈夫們,則一直在抱怨他們每個星期天乏味的晚餐;現在,至少有兩位年輕的富有創業精神的女營養學家搬到萊特鎮來了——一位從班戈來,另一位來自伍斯特——手藝都不錯。

在這濃厚的商業、文化和市民氣氛里,罪惡就像賽德港一樣地遙遠。事實上,在萊特鎮的星期六下午,沒有人會想到那種奇特而下流的越軌行為——勒索。毫無疑問,埃勒里想,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勒索者選擇今天來收取迪德里希·范霍恩的兩萬五千元。

埃勒里將霍華德的敞篷車停在一條往上村去的叫做上達德街的山坡路上。他走下車,用手碰碰胸口的口袋,然後朝著廣場走下山坡。他是故意選擇這裡停車的,因為在星期六下午,位於鎮中心的上達德街是交通最擁擠的所在,一個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身份的人,可以很輕易地在這種情況下讓自己消失。儘管如此,埃勒里對於眼前所見的,還是感到很驚異。他幾乎快認不出上達德街了。在他上次離開萊特鎮之後,這裡已經進行過大規模的住宅開發,新建築呈現出麻風病似的斑駁污漬的磚色;而這片地方原來曾是那些老式結構、爬滿常青藤、已經有七十五年或更久歷史的房屋;現在街兩旁都是燈光閃爍的新商店,以前寬闊的儲煤場,現在已經是很大一片舊車場,擺滿一排排的閃亮的汽車——如果這些車真的被開過,那一定是被空氣中的精靈在美妙的天堂之路開的。

啊,萊特鎮!

埃勒里漸漸覺得憂鬱起來。走在路上,兩旁都是侵入上達德街的商家們的金屬柵欄,他的臉被各種橘色、白色、藍色、金色和綠色的霓虹燈照成各種不同的顏色,這和他記憶里的萊特鎮實在不一樣。

不足為奇的勒索。

當他到了山下的轉彎處,他加快了腳步。又回到老地方了。

這裡還是誠實的老廣場。這個圓形廣場的中心,站著創始人傑里耳·萊特的銅像,鳥糞從他堅硬的鼻子、生鏽的坐騎一直滴到腳。那邊的州大道、下大街、華盛頓街、林肯街和上達德街,也表現出和過去不同的萊特鎮風格,而透過某種神秘的方式,從罪惡之城引來奢靡的家庭生活。從鎮公所或鎮公所紀念公園,也許可以看見最典型的州大道上段。還有卡內基圖書館(不知道多洛萊絲·艾金還在不在那裡,掌管貓頭鷹標本和稀有的老鷹標本?);「新」的地方法院(其實已經很老了);下大街:小劇院、郵政局、《記事報》社和商店;華盛頓街:洛根商店、厄拍姆旅店、職業大廈;還有林肯街:飼料店、馬廄、志願消防隊。然而,所有的商店和街道,彷彿都是因為廣場而存在,廣場就像它們的母親。

這一邊,是「萊特鎮國家銀行」——已經是由迪茲·范霍恩所擁有,而不再屬於約翰·萊特了——但是建築物依舊,有著一種堅定不移的氣質。再過來是古老的布盧菲爾德商店,以及J·P·辛普森當鋪(借貸中心)、索爾·高迪男士用品店、邦騰百貨商店和鄧克·麥克萊恩佳釀鋪;再過來,唉,令人惋惜的改變:上村藥店現在成了一家連鎖藥店的分店之一,威廉·凱查姆保險公司則成了「原子戰爭剩餘物資批發店」。

然後,是霍利斯飯店那赫然在目的門罩。

埃勒里瞄了自己的手錶一眼:1點58分。

他不慌不忙地走進霍利斯飯店大廳。

市民聚會的喧聲四處可聞,大宴會廳里傳來文化與刀叉交碰的悅耳樂聲;大廳里熱鬧非凡,侍者們來回奔忙,櫃檯上的鈴也丁零噹啷響個不停,電話一直在忙著。在書報攤和賣雪茄的櫃檯,馬克·都鐸的兒子格羅弗正在親切而忙碌地工作。

埃勒里用一種不會引起任何注意的速度穿過大廳,不管看起來是不是很呆板。他隨著人群的節奏調整自己、移動自己,不快也不慢。他的表情和動作,結合了朦朧的積極和愉快的好奇,在萊特鎮人的眼裡,他是本地人,在陌生人的眼中,他則是另一個陌生人。他在三部電梯中的第二部前面等電梯,這樣他就會被一大群人擁著進入電梯。在電梯里,他不需要喊出自己所要到的樓層,只要等,同時用側臉對著電梯服務員。在六樓的時候他想起來,電梯服務員是沃利·普蘭尼茨基。上次他見到這個人時,他是在地方法院頂樓的監獄接待處值勤,普蘭尼茨基那時候看起來就有點老,頭髮也是灰的,但是現在的他更老了,頭髮也白、厚重的肩膀也顯得下垂。真是物是人非,退休警察現在竟然改行當電梯服務員。埃勒里很謹慎地在十樓走出電梯,用背對著普蘭尼茨基。

一位男士提著一個銷售員的公事包,看起來很像埃德加·胡佛。埃勒里跟著他出去。

那位男士出電梯後向左轉,於是埃勒里向右轉。

他不斷在不是目標的房間號碼前尋找,一直到那位男士打開門然後消失為止。然後埃勒里很快地往回走,經過電梯,看到剛才那位先生進到1031房,接著繼續快步地走,火雞紅色的地毯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他看到1010號房間已經越來越近,他稍稍往後看了一下——沒有影響他繼續往前的大步伐。他身後的走廊上沒有人,也沒有做賊心虛的頭往後縮入兩旁的房間里。他停在1010號房門口,再一次看看周圍。

——沒有人。

然後他試著把門打開。

門沒有上鎖。

所以這一切都是真的。

埃勒里很快地把門推開,他等著。

當沒有異樣發生後,他走進去,很快地關上門。

房裡沒人。那裡看起來至少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人住了。

那是個單人房,沒有浴室。房間一角擺著一個水管露在外頭的白色洗手台,洗手台上端有一根木頭的毛巾架,旁邊則有一個大壁櫥。

有一張窄窄的床,床上蓋著一條有紫色燈芯圖案的褐色床單,還有一個床頭櫃、一張飽滿的椅子、一個落地燈、一張寫字桌和一個梳妝台。梳妝台上掛著一面鏡子,另一邊的牆上、床的上方,有一幅沾滿灰塵的複製畫,標題是「山上的日出」。房間里唯一的窗戶,被一條又臟又黃的窗帘遮住;像許多傳統建築一樣,窗帘以下兩寸是一個大而薄的暖氣片。整個房間的地上,都鋪著老舊的綠色地毯。在床頭柜上有一部電話,寫字桌上則有一個水壺、一個厚玻璃杯、以及一個邊緣有凹槽的托盤。梳妝台上有份菜單,靠在鏡子邊,菜單上寫著:

獵人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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