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莎麗的聲音顯得很緊張,讓他以為霍華德的失憶症又發作了。

「埃勒里,你醒了嗎?」

「莎麗,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是霍華德嗎?」

「老天,當然不是,我沒打招呼就自己進來了,希望你不介意,」她笑聲的音調也太高了些,「我幫你帶早餐來了。」

他很快地洗了臉,當他穿著寬鬆的睡袍走進起居室時,他看見莎麗正大步地走來走去、嘴裡還叼了根香煙,樣子很好笑。看到埃勒里進來,她迅速地把香煙丟進壁爐里,然後掀起一個大銀盤的蓋子。

「莎麗,你真體貼,不過真的不必要如此。」

「如果你和迪茲及霍華德一樣,你應該會希望早上一起床,就吃一頓熱騰騰的早餐。要咖啡嗎?」她很緊張,可是還在繼續說,「我知道這樣做不好,這是你在這裡的第一個早上,不過我想你不會介意的,迪茲已經出去好幾個小時了,沃爾弗特也是。我是想,如果你不在意花多點時間睡得很晚,那你應該也不會在意我帶著咖啡、火腿、雞蛋和烤麵包片闖進來。我知道你有多麼急的想完成你的小說,我保證這種事不會成為習慣的。畢竟,迪茲已經訂下規矩,不準來騷擾你,而我是個盡職的妻子……」

她的手在發抖。

「沒關係的,莎麗,我還要再過幾個小時才會開始寫。你不知道,一個作者需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找到故事的線索,他要修修指甲、看看報紙……」

「謝謝你讓我覺得好過些。」她努力露出笑容,「喝杯咖啡,它會讓你覺得更好。」

她拿起銀盤裡的另一隻杯子。埃勒里這才注意到盤子里原來有兩隻杯子。

「我希望你問我,埃勒里。」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莎麗,發生了什麼事?」

「我正希望你問我這個問題。」

她把杯子放下,她的手真的抖得很厲害,埃勒里點了支煙,站起來繞過桌子,把煙放到她的嘴裡。

「往後靠,閉起眼睛,如果你願意的話。」

「不,不要在這裡。」

「那要在哪兒?」

「任何地方,除了這裡。」

「你等一等,我去換件衣服……」

她的臉很憔悴,顯然遭到痛苦:「埃勒里,我不想讓你放下你的工作。這不合適。」

「莎麗,你等等我。」

「我根本不會想到這樣做,如果……」

「別再說了,給我三分鐘。」

霍華德從門口發出聲音:「你還是跑來找他了。」

莎麗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手在身後,臉色蒼白,埃勒里還以為她會昏倒。

霍華德的臉色陰沉。

埃勒里溫和地說:「霍華德,不管發生的是什麼事,我認為莎麗來找我是對的,而你想阻止她,是你的不對。」

霍華德下唇腫凸的傷處,讓他的嘴巴看起來更扭曲了。

「好吧,埃勒里,快去換衣服。」

當埃勒里走出客房,他看到一輛簇新的敞篷車停在主屋的大門口。莎麗坐在駕駛座上,霍華德正把一個裝食品的籃子小心地放上去。

埃勒里朝他們走過去,莎麗穿著一件鹿色的羊皮套裝,頭髮也用穆斯林式的纏頭絲巾圍了起來。她化的妝有點濃,她的臉頰上塗了顏色。

她避開他的眼睛。

霍華德看起來很專心地收拾那籃子,一直到埃勒里坐到莎麗旁邊,他才抬起頭來,然後他擠進埃勒里身邊,莎麗發動了汽車。

「這籃子是做什麼用的?」埃勒里輕鬆地問。

「我要勞拉幫我們準備了午餐。」莎麗說,一邊頻頻換檔。

霍華德笑著說:「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原因?這樣萬一有人問起,我們可以說,我們是去野餐,明白了嗎?」

「是,」莎麗說,很低的聲音,「我越來越擅長做這種事了。」她狠狠地轉了個彎,在通向北山丘路的出口左轉。

「我們要上哪兒去,莎麗?我從來沒走過這邊。」

「我想我們要往奎托諾其斯湖去,那是那紅木林區的山腳下。」

「野餐的好地方。」霍華德說。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臉紅了。

「我帶了幾件衣服,」他聲音粗啞地說,「每年這個時候,那裡都會很冷。」接著,再也沒有對話,埃勒里很滿意。

通常情況下,開車沿這條路北去應該是種享受。

萊特鎮和紅木林區之間的鄉野,有著變化豐富的景緻:一片生意盎然的丘陵地、一道道石頭圍牆、幾座彎曲的小橋——「跑羊橋」、「印第安水橋」和「麥孔柏溪之橋」等——跨過流水和翠綠;還有花朵遍地、綠草交疊的牧場,像深海的大浪,有牛群在安詳地遊走和吃草。這是州內優良的牛奶場,埃勒里看到一座座像醫院似的穀倉、反射著陽光的不鏽鋼奶桶、牛群悠哉地吃草,一直綿延到山腳下。

通往山上的路更是令人精神一振。

然而,這兩人用他們滿腹的秘密,把這條路遮得陰暗了。埃勒里非常確定,這秘密一定是罪惡的、見不得人、難以啟齒的。

當敞篷車往上坡的路開時,鄉村的景色開始變了。矮小的灌木似的松樹出現了——從花崗岩里伸出來。牛群變成了羊群。接著,羊群也不見了,石頭圍牆沒有了,一顆顆大樹孤獨地挺立著。然後出現了樹叢,再然後是一片片樹林,最後,是一片連綿無際的森林。天空在這裡顯得比較近了,冷而清澈的藍色,像一片不同的大海,有迅速遊動的雲。

風很鋒利,像有牙齒。

他們穿過樹林,經過一個寬闊而黑暗的狹谷,這裡的陽光一定從來沒有照到過巨大的松樹、雲杉和鐵杉之下,也無法照到這座山的花崗岩地面。好個寬廣的鄉野景色,這讓埃勒里想到迪德里希。他想,是不是因為這樣,莎麗才選擇這樣一個地方。

不久他們就到了奎托諾其斯湖。這湖像山腰上的一個藍色傷口被山上的綠色止住了血,靜靜地躺著。

莎麗把車子開到湖邊一個長滿青苔的大石頭邊,熄掉引擎。

周圍都是月桂樹、漆樹和清香的松樹。鳥兒飛下來,落在湖中一塊木頭上,做著隨時準備起飛的姿勢。

埃勒里說:「接下來幹嘛?」然後他們兩人都直起身子。

他拿了根煙給莎麗,但是她搖搖頭,她帶著手套的手還在方向盤上握著。埃勒里瞄了霍華德一眼,霍華德正望著湖面。

「接下來幹嘛?」埃勒里又問了一次。他把香煙放回口袋裡。

「埃勒里,」聲音有些詭異。莎麗潤了潤嘴唇,重新開始,「我想要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霍華德是拚命反對的。為了這件事,埃勒里,自從星期三以來,我和霍華德斷斷續續地爭論了兩天。」

「跟我說說吧。」

「我們來到這兒了,而我竟然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說起。」她沒有看霍華德,只是停下來等待。霍華德沒有出聲。

「霍華德,我要告訴埃勒里……先說你嗎?」

埃勒里可以感覺到霍華德的木然,他像周圍的樹木一樣一動不動。突然間埃勒里想到,他將會聽到的應是霍華德的大麻煩的根源,也許,還是最大的根源,和他精神問題密切相關的根源。

莎麗開始哭了。

霍華德的身體陷入皮椅里,他的嘴唇終於被他的不幸撕扯得緊閉不住了。

「別這樣,莎麗,我自己告訴他,你不要這樣!」

「對不起,」莎麗翻她的手提包,要拿手帕。她忍住哭,嘴裡像含著東西似地說,「不會再發生了。」

霍華德轉向埃勒里說——很快地——像要趕快把它說完:「我不是迪德里希的兒子。除了我們家人,外面沒有任何人知道,」霍華德說,「爸爸在和莎麗結婚的時候告訴了她,而她是唯一知道的外人,」他的嘴唇又捲起來,「當然,除了我以外。」

「那你是誰?」埃勒里問,彷彿那是天下最簡單的問題。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你是棄兒?」

「很老套,是嗎?照理說在霍拉肖·阿爾傑 之後應該就沒有這種故事了,沒想到還是繼續發生,而我就是主角。我告訴你,當你遇到這種情形時,這就是天底下最新奇的事情,似乎它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發生過,你也會向上帝祈禱這不要再發生在別人身上。」

這些話說得很輕描淡寫,彷彿那是整個問題最不重要的部分,但埃勒里知道,這是來自最深最深處。

「當我還是嬰兒,只有幾天大,和老套的劇情一樣,我被放在一個廉價的衣籃里,擺在范霍恩家門口,包著我的毯子上釘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有我的出生日期——只有日期,沒有其他留言。那籃子現在還在閣樓里,爸爸不肯把它丟掉。」霍華德一面笑一面說。

「那籃子真小。」莎麗說。

霍華德笑。

「其他一點線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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