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混沌無形,黑暗有如一群舞蹈者,不停地游移飄動。有音樂從某個方向傳來,微弱、歡快,像是穿透了厚厚的阻隔。隨後,那聲音似乎愈漸宏大,猛烈地撲面而來,它已經不再是音樂,而是一陣巨大的聲浪,人在其中飄過一個又一個空間,宛如氣流中的一隻蚊子。然後,這一切遠遁而去,又只有輕弱的音樂和那飄移遊動的黑暗。

一切都在搖晃著,他有暈船的感覺。

那也許是大西洋夜晚的天空,帶著薄雲的陰影以及顫慄的星光。音樂可能是從船首樓上飄來,也可能由幽黑的海水中浮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當他閉上眼睛,儘管他仍感覺到自己在搖晃,音樂也繼續在飄,但是雲朵和星星卻已消失。而且,他還聞到魚味及一種奇特的味道,有點像變酸的蜂蜜。

奇怪的是,這些令他不舒服的影像、聲音、味道和嗅覺,反而讓他覺得自己變得重要起來,好像過去的他什麼都不是一樣。這種感覺就像初生,生在一艘船上。

躺在船上,望著天空,在搖晃的夜晚隨著船兒搖晃。

如果一切依舊不變,他可以在這忘卻時空的安詳夜晚一直地搖晃下去。可是,一切並非不變:天空越來越近,星星也往下墜落。奇怪,往下掉的星星不但沒有越來越大,反而越縮越小。搖晃的感覺也不對,他漸漸感覺到自己在使力,忽然,他想到,也許不是船在晃,而是我自己在搖。

他張開眼睛。

他坐在一張硬邦邦的東西上,膝蓋正壓著自己的臉頰,雙手抱著自己的小腿,身體則不斷地前後搖擺。

有人開口了:「這不是在船上」。他吃了一驚,因為說話的聲音很熟悉,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他更仔細地看看周圍。

房間里沒有人。

房間。

這是個房間。

這個發現像噴濺的海水使他漸漸清醒。

他放開雙手,把它們平放下來。他覺得雙手碰到暖暖的、滑膩膩的東西,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把雙手再提起來托住自己的臉:這回他的手掌卻像是被安哥拉羊的毛刺到似的。他想,我在一個房間里,我需要剃鬚刀。問題是,什麼是剃鬚刀?然後他想起什麼是剃鬚刀,他笑了,怎麼搞的,剃鬚刀是什麼還用想嗎?

他又把手放一下來,感覺到那滑膩膩的東西,他看到,那是一種毛毯,就在那一剎那,他發現黑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皺了皺眉頭。剛才究竟自己是不是在一艘黑暗的船上?

很快的,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到過什麼船上,也沒有看到什麼天空。那只是天花板,一片布滿小點的天花板;星星也是假的,只不過是几絲偷偷穿過老舊玻璃上小水滴的微弱陽光罷了。隱約中,有一股低沉的聲音在唱著「當愛爾蘭的眼睛在微笑」,其中還夾雜著潑水聲。至於那味道,是魚的味道,嗯,應該說是豬油煎魚。他咀嚼那酸中帶甜的氣味,發現那是另一種味道,和魚的味道混合在他所呼吸的空氣里。難怪他覺得頭昏腦脹,那味道又夠陳腐,像乳酪的味道。或許該說像臭襪子包著乳酪,他心想,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到底在哪裡?

他坐在一張花哨的鐵床上,可以看出鐵床本來漆著白漆,現在卻已斑斑脫落;在他面前則是一片毛玻璃。這個房間小得有點可笑,有著香蕉色的牆壁——被剝了皮的香蕉,他心裡想,又覺得好笑起來。

我己經笑了三次了,他發現,自己一定是很有幽默感的人。但問題是,自己究竟是在什麼鬼地方呢?

房間里有一張橢圓形椅背雕花的大椅子和一張鋪著綠色馬毛的椅子,精緻的椅腳被一條X形的繩子綁著。牆上的月曆里。一個看起來像死了的長髮男人正盯著他,門後則有一個瓷製的掛衣服的鉤子,像根手指頭似的指著他。一根神秘的手指,指向什麼答案呢?掛鉤上沒有東西,椅子上也沒有人,而日曆上的那個人看起來也像剛才發出聲音告訴他這不是在船上的那個人一樣,非常的面善。

那個坐在床上突起兩個大膝蓋的人,是個邋遢的傢伙。

真的是邋遢。

一個垂頭喪氣、懶得將身上骯髒衣服換掉的邋遢傢伙,坐著裹在自己身上的塵埃里,好像很喜歡這個髒兮兮的樣子。看到這個人,讓他覺得痛苦。

因為我就是那個坐在床上的人?但我怎麼可能是坐在床上的那個人?我壓根兒沒見過這個邋遢漢。

原來只是張貼紙————

當你不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且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時候,那只是張貼紙。

他又笑了。

我不如躺回這張所謂的床睡上一覺,他心想,是的,那正是我要做的。接著,霍華德發現自己再度回到船上,被星星覆蓋著。

當霍華德第二次醒來,感覺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沒有初生的感覺,也沒有其他在船上的無聊幻想。當他張開眼睛,他看到簡陋的房間、看到日曆上的耶穌、看到破碎的鏡子,自己則在一張床上,面對著記憶中的一切。

幾乎所有的過去開始涌回他的腦袋:他是誰,從哪裡來,甚至連他為什麼來到紐約,都記起來了。他記得在斯洛克姆搭上大西洋國家號,從第二十四車道沿著斜坡辛苦地爬上烤爐似的中央車站,他也想起打電話給泰拉齊畫廊,詢問傑朗畫展的開始時間,接電話的人不耐煩地用歐洲口音在他耳邊說:「敏西爾·傑朗畫展昨天就結束了。」接著,他想起在這個垃圾桶里睜開眼睛。不過,在那個聲音和房間之間卻懸著一層黑霧。

霍華德的身體開始抖起來。

他知道,他必須停止發抖,但是他並不知道停止發抖原來這麼困難。他試著控制自己,但是把肌肉繃緊之後反而更糟。他向掛著碎裂的瓷鉤子的門走去。

剛才我應該只睡了一會兒,他想,因為他們還在外頭潑水。

他把門打開。

走廊充滿了臭味,讓人想拔腿就跑。

推著拖把的老人抬起頭來。

「喂,」霍華德問,「這是什麼地方?」

老人把拖把靠向身體,霍華德看到老人只有一隻眼睛。

「我曾經到過西部一次,」老人說,「告訴你,捲毛的,我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到處跑的。我還記得有個紅番就坐在路上寬闊的地方,好幾英里路什麼也沒有,你知道嗎,就只有這小黏土墩和它背後的山。我想,那應該是堪薩斯州吧……」

「聽起來比較像是俄克拉荷馬或是新墨西哥,」霍華德說,發現自己正靠在牆上。那用豬油煎的魚一定被吃掉了,毫無疑問的,但是它的屍體卻像鬼魅般騷擾著整個地方。

我必須吃東西,而且不能等,就像往常一樣。

「搞什麼?我要趕快離開這裡才是。」

「這個紅番,他就坐在這地方,背靠著那小黏土墩,你看……」

突然,老人的視線移向自己額頭的中央,霍華德說:「波呂斐摩斯。 」

「不,」老先生說,「當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就在那紅番背後的一面牆上釘著一塊用大大的紅色字母寫的招牌。你知道上面寫著什麼嗎?」

「什麼?」霍華德問。

「瓦爾多夫旅館!」老人得意地笑起來。

「謝謝你啊,真被你給耍了,老頭兒,」霍華德說,「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

「這是什麼鬼地方?」老人生氣地說,「這是一家廉價旅店,朋友,一家在鮑厄里的廉價酒店。這種酒店,對史帝夫·布洛第和提姆·蘇利文還說得過去,但是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來這樣的酒店,你這骯髒又邋遢的傢伙。」

一個污水桶飛起來,像只鳥,然後墜落,發出音樂般的聲音。

老人嚇得發起抖來,好像霍華德踢的是他,不是那桶。站在灰色的肥皂泡沫中,他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把拖把給我,」霍華德說,「我會把它拖乾淨的。」

「你這骯髒鬼。」

霍華德回到剛才的房間。

他坐在床上,用掌心捂著嘴巴和鼻子,用力地呼氣。

但是,其實他並沒有喝酒。

他把手放下來。

放下來的手上沾滿了血。

他的手上都是血。

霍華德撕開自己的衣服,他那鹿褐色華達呢外衣不但又皺又破,而且沾滿了油垢和污穢,他身上的味道,就像雙子山上卓金農場里的豬尿。小時候,他常常為了躲避卓金農場的豬而寧願繞遠路到斯洛克姆區。但是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霍華德甚至有點高興。

他像只被跳蚤攻擊的猴子般搜索著自己。

忽然,他找到了一大塊黏土黃色和黑色相雜的黏黏土。一部分黏黏土沾在他西裝外套的領子上,另一些則沾著他的襯衫,西裝外套和襯衫因為這塊東西而連在一起。他把它們扯開。

黏黏土的粗糙邊緣像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