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奎因中篇奇案 探案九 上帝之燈

如果有一個故事的開頭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幢在荒野里的房子,裡面住著一個隱士般的人,名叫麥休,他是個瘋狂的人,他的兩任妻子都死了,自己也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而這間房子則被稱為黑屋……」如果有個故事是這麼開頭的,那一定不會使人覺得有什麼特別。天底下多的是這樣的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而且經常也伴隨著一些神秘的事。

至於埃勒里·奎因先生,不管他的生活習慣多麼不好,基本上他是個有秩序的人。他的領帶和鞋子可能隨手丟在卧室里,但在他的腦袋裡運轉的則是一台上好了油的機器,就好比行星體系般地運行無誤,所以如果說死去的席維斯特·麥休、死去的妻子們和陰森森的房子有什麼神秘的地方的話,你可以確定奎因的腦子可以把它揪出來,分解然後重新整理出光彩潔凈的秩序。合理性,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可以愚弄他,老天,沒有!他的兩條腿堅實地踏在這片土地上,一加一等於二,就是這麼簡單。

當然,麥克白曾經說過石頭就是會走動,樹木就是會說話。可是,這些文學上的神話,在這種年代,簡直是胡說八道!事實上,奎因先生曾說,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對奇蹟一點都不友善。奇蹟不會再出現了,除非是愚蠢的奇蹟或是貪婪的奇蹟。每一個有智力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喔,是的,」奎因先生曾這麼說,「在積弱的東方和原始的非洲有許多瑜伽修行者、巫毒教者、托缽行者、道士和其它行騙的人,但沒有人對這種可憐的把戲賦予注意——我的意思是,沒有任何有理性的人會去看。這是一個理性的世界,所有在這裡發生的事都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

你不能要求一個理性的人去相信,舉例來說,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類會突然彎下腰,抓起鞋帶,然後飛走了;或是一隻水牛會在你的眼前變成一個金髮少年;或是一個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人會推開墓碑,走出他的墳墓,打個哈欠,然後唱起「阿萊德的姑娘」;或是甚至石頭會走動而樹木會說話——呀,那隻出現在亞特蘭堤斯的語言里。

還是……你能嗎?

席維斯特·麥休的房子是一個奇怪的故事。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正常的腦袋開始動搖,信念也隨之瓦解,在這整個奇妙而難以理解的事情完成之前,上帝本人加入了。是的,上帝進入了席維斯特·麥休的房子的故事之中,正因為如此才使它成為埃勒里·奎因先生——這個瘦削、死硬的不可知論者——所參與過的冒險中最不同凡響的一樁。

麥休案早先的神秘只是瑣碎的——說它神秘只是因為缺少了一針見血的事實,只能說還算是令人愉快、有刺激的神秘,但談不上有什麼超自然的味道。

那個冷冽的一月早晨,埃勒里趴在爐火前的地毯上,自己和自己爭辯,是要踩著滑溜溜的街道頂著寒風到中央大道問問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還是無所事事但舒服無比地待在這裡,這時候電話響了。

是索尼在打電話。一想到索尼,埃勒里就忍不住會想到一個巨大的人像——長手大腳、一頭灰發的男性,有著大理石般的臉頰和瑪瑙般的雙眼,整個人都像是裹在黑檀木中似的,相當令人驚駭。索尼很興奮,他的每一個語音都充滿了感情,就埃勒里的記憶所及,索尼還是第一次這樣表達人類的基本情感。

「怎麼回事?」埃勒里問道,「安沒事吧,我希望?」——安是索尼的太太。

「不,不,」索尼沙啞又急促地說著,似乎他剛快跑過。

「你到底在哪裡?我昨天才看到安,而她說她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你的消息了。當然啰,你太太早就習慣了你對那些冗長的法律案件的專註,但失蹤了六天——」

「聽我說,奎因,而且不要阻止我。我需要你的幫忙。你可不可以在半小時內到五十四號碼頭來與我會合?北河這邊。」

「當然可以。」

索尼嘀咕了一些話,聽起來荒謬得像是「感謝上帝」!接著又急促地說:「帶著行李,得待幾天。記得帶枝左輪,一定得帶左輪,奎因。」

「我知道了。」埃勒里說著,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我要等柯勒妮亞號,今天早上泊岸。我跟一個叫做萊納的人在一起,萊納醫生。你是我的同事,懂了嗎?表現得嚴肅和萬能,不必友善,不要問他——或問我——任何問題,而且也不要使你自己被套出什麼話。懂了嗎?」

「懂了,」埃勒里說道,「但不是很清楚。還有其他的嗎?」

「替我打電話給安。告訴她我愛她,跟她說我還要好幾天才會回家,不過你會跟我在一起而且我很好。然後要她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跟克勞福說明。」

「你的意思是連你的夥伴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但是索尼已經掛斷了。

埃勒里將聽筒掛回去,皺著眉。這比奇怪還要更奇怪。索尼一向是個標準的公民,一個成功的律師,過著無懈可擊的私生活,法律的執業生涯則是枯燥、沒什麼刺激的。竟然老索尼會牽扯上神秘事件……

埃勒里快樂地吸了口氣,打電話給索尼太太,語氣力求堅定,然後塞了一些衣服到袋子里,慎重地裝填了他的警用點三八左輪,草草寫了個紙條給奎因警官,便衝到樓下去跳上計程車,趕到五十四號碼頭時剛好快了三十秒。

索尼非常不對勁,埃勒里立刻就發現了,甚至在他把注意力轉到律師身旁的胖子之前。索尼縮在他的大外套中,活像在繭中夭折的蛹一樣。從埃勒里上一次見到他到現在,幾個星期里他好像老了好幾歲。他平時光滑的臉頰現在布滿了零亂的鬍子,甚至他的衣著也沒有整理。當他握著埃勒里的手時,他充血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解脫,對一向深知索尼的自信和沉著的人來說,幾乎有點感傷。

但是他只不過說了:「哈羅,奎因。我們要等的時間比預計的還要長。要不要跟赫伯特·萊納醫生握握手,醫生,這位是埃勒里·奎因。」

「你好。」埃勒里簡短地說,碰一下那個人肥厚的戴手套的手。如果他要做個萬能的人,他想著,他也應該是粗魯的。

「一個驚喜,是嗎,索尼先生?」萊納醫生以埃勒里從沒聽過的低沉嗓音說道,聲音從他的胸膛隆隆地發出,就像雷聲的迴音一樣。他那小小的紫色眼睛非常非常地冷漠。

「一個令人愉快的驚喜,我希望,」索尼說道。

埃勒里捧著雙手點煙時看了他的朋友一眼,在他的臉上他看到了贊同。如果他敲到了正確的音調,他就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演出了。他把火柴丟開然後猛然轉向索尼。萊納醫生半是疑惑,半是有趣地凝視著他。

「柯勒妮亞號在哪裡?」

「檢疫中,」索尼回答,「船上有個人病得很重,因此其他旅客通關也就有麻煩。這需要好幾個小時,就我所知。我想我們該到等候室去坐一下。」

他們在擁擠的房間里找到位置,埃勒里把他的袋子放在兩腳之間,並調整他的姿勢使他能夠捕捉同伴的每一個表情。在索尼強自壓抑的興奮中還有些別的東西,而在胖醫生身上還有更惱怒的氣息,這強烈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愛麗絲,」索尼以正常的聲調說著,彷彿埃勒里知道愛麗絲是誰,「或許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不過那是麥休的家族特徵,我從席維斯特身上就看出來了,是吧,醫生?不過,老遠從英國跑來,到了門口卻被擋住,這也著實令人氣惱。」

所以他們是要等愛麗絲·麥休,埃勒里想著,一個從英國搭柯勒妮亞號來的愛麗絲。好個索尼!他差一點笑出來。「席維斯特」顯然是個年長的麥休,愛麗絲的一個親戚。

萊納醫生的小眼睛盯著埃勒里的袋子看,禮貌地說著:「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是嗎,奎因先生?」那麼萊納並不知道埃勒里要跟他們一道——不管他們要上哪兒去。

索尼在寬大的外套里扭動,像一堆乾枯的骨頭般沙沙作響:「奎因是跟我一起來的,萊納醫生。」他的聲音脆弱且帶著敵意。

那個胖子眨眨眼,他的眼睛陷在松垮的半月型皮肉之間:「真的?」他說,相形之下他的貝斯聲音柔和多了。

「或許我應該做個解釋,」索尼突然說道,「奎因是我的同事,醫生。他對這個案子有興趣。」

「案子?」胖子說道。

「法律上的用語。我沒辦法拒絕他要——呃——幫我保護愛麗絲·麥休利益的好意。我相信你不會介意吧?」

這是一個不共戴天的遊戲,埃勒里感到確定了。有個重要的東西有危險了,而索尼這個死腦筋決心要維護它,不論是用武力或是詭計。

萊納厚重的眼瞼垂下來,把手掌擱在胃上。

「不會的,當然不會,」他以真誠的語氣說著,「見到你真是快樂不過了,奎因先生。或許,有一點意外,不過令人歡欣的驚奇對人生和對詩歌都是一樣重要的,嗯?」說著他輕輕地笑起來。

埃勒里聽出了醫生的話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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