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下午茶

這個高髙的年輕人穿著喑褐色的雨衣,他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雨從黑暗的天空中逬出,在車站昏黃的燈光下成為灰色。從牙買加來的普通列車的車尾紅燈剛剛才消失在西邊。除了環繞在車站四周的模糊燈光之外,到處都很黑,而且毫無疑問,非常潮濕。這個年輕人在月台的屋檐下發抖,自問到底是哪根筋不對讓他在這麼惡劣的天氣中來到這個偏遠地方,而且可惡透頂,歐文到底在哪裡?

他才剛剛下定決心要去找一個電話亭,打電話說明他的遺憾,然後搭下一班車回紐約去,就看到有一輛跑車一路濺著水從黑暗中隆隆而來,戛然而止,然後一個穿著司機裝束的人跳下車,衝過碎石地到屋檐下躲雨。

「埃勒里·奎因先生?」他喘著氣,並搖晃著他的帽子。他是個金髮的年輕人,有著健壯的臉孔和眯眯眼。

「是的。」埃勒里嘆口氣說,現在已經太遲了。

「我叫米朗,歐文先生的司機。」那人說道,「歐文先生很報歉他不能親自來接你,有一些客人——請這邊走,奎因先生。」

他拿起埃勒里的袋子,然後兩人就跑向跑車。埃勒里癱坐在靛藍色的羊毛座椅上。可惡的歐文還有他的邀請!早就該知道的,也只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號稱是J.J.的朋友。人們總是喜歡這樣,把他擺出來展示,好像是個訓練有素的海狗。來呀,來呀,埃勒里,這裡有條多汁好吃的魚給你……

從傾聽犯罪故事中得到間接的驚悚,久而久之便會使一個人自覺成了個怪物,唉,只要哪個人再次提起犯罪事件,他就當場被勾起癮般狂亂起來!可是歐文說了埃米·威露斯會來,而他一直想見到埃米。奇怪的女人,埃米,從所有的報道看來都是如此。某個名門外交官的女兒卻自甘墮落——在這裡,指的是舞台。她的族人或許是些自命不凡的人吧,現在還有一些人仍活在中古時代中……嗯,歐文要他來看看「房子」。一個月前才買的。棒極了,他會說。那個大野獸……

跑車在黑暗中繼續破水前進,它的頭燈只能照射出一片片沾滿水珠的景象,偶爾會出現一顆樹,一幢房子,一個籬笆。

米朗清一清喉嚨:「天氣壞透了,不是嗎。這個春天裡最糟的。我說的是雨。」

啊,這健談的司機!埃勒里心裡嘀咕。

「可憐在這種天出海的水手。」他虛偽地說。

「哈,哈,」米朗說道,「這也是實情。你稍微遲了一點,對不對?現在是十一點五十分。歐文先生今天早上跟我說你晚上九點二十分到。」

「誤點了。」埃勒里敷衍著,真希望自己死了。

「有案子嗎,奎因先生?」米朗熱切地問,小眼睛轉動著。

連他也一樣,喔,老天……

「不,不,我父親每年都會得皮膚病。可憐的老爸!情況糟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他完了。」

那司機聽得目瞪口呆。然後,他滿臉疑惑地把注意力放回到大雨中濕滑的路面上。埃勒里閉上眼睛解脫似地嘆了口氣。

不過米朗是個鍥而不捨的人,經過了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笑道:「歐文先生家今天晚上非常熱鬧。你知道,強納森少爺——」

「啊,」埃勒里有一點震驚地說著。強納森少爺,呃?他想到的是大約七年到十年前那個纏著人的黃口小兒,他擁有惡魔般的天才能使他令人討厭。強納森少爺……他再度顫抖,這次則是出於了解。他幾乎忘了強納森少爺。

「是的,先生,強納森明天會有一個生日會——九歲吧,我想——而歐文先生和太太準備了一些特別的東西。」米朗再次神秘地微笑,「一些非常特別的事,先生。這是一個秘密,你知道,那小鬼——強納森少爺完全都不知道。他會驚喜的!」

「我很懷疑,米朗。」埃勒里咕噥著,然後慢慢地陷入沉默之中,即使是司機的社交奉承也無法加以打破。

理查·歐文那怡人的房子很寬敞,有山形牆,有L形建築物,有彩色的石磚,有明亮的百葉窗,坐落在一條蜿蜒的車道尾端,兩旁都是挺撥的樹。房子里充滿著燈光,而門則是半開的。

「我們到了,奎因先生!」米朗快樂地嚷著,跳出來並把門打開,「只要跳一步就到陽台了,你不會弄濕的,先生。」

埃勒里下了車聽命地跳上陽台。米朗從車裡把他的袋子拿出來並登上階梯。

「門和所有東西都開著,」他微笑,「猜想所有的幫手都在看錶演。」

「表演?」埃勒里覺得他的胃有一點不舒服。

米朗把門整個推開:「進來,進來,奎因先生。我去叫歐文先生……他們正在預演,你知道,不能在強納森醒著的時候弄,所以他們必須等到他上床以後。這是為明天準備的,你知道,而他是如此多疑,他們跟他在一起時很糟——」

「我完全相信,」埃勒里喃喃說道。可惡的強納森和他的同伴!他站在一個小客廳里俯瞰著一間寬敞明亮的起居室,溫暖而且有吸引力。

「他們是在排一齣戲。呃……不用麻煩了,米朗,我就慢慢走進去等他們結束。我是那種會打斷戲劇的人嗎?」

「好的,先生,」米朗有點失望地說。接著他放下袋子,敲一敲他的帽子,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房門咔嗒一聲關上了,同時也關上了外面的雨和黑暗。

埃勒里不情願地脫下他的帽子和雨衣,盡責地把它們掛在小客廳衣櫥里,把他的袋子踢到牆角去,漫步走到起居室,在火的前面烤一烤凍僵的雙手。他站在火焰前沉浸在暖流中,只隱隱聽到由壁爐後面一個敞開的房門中傳出的人聲。

一個女人用可笑童稚的語調說著:「不,請繼續!我不會再打斷你了。我敢說可能會有一個。」

「埃米,」埃勒里想著,突然變得很清醒了,「這邊在搞什麼鬼?」他走到第一個門口邊,倚身靠著門柱。

他看到的景象讓他嚇了一跳。大家都在那裡。這裡顯然是個圖書室,一間很現代的大型藏書間。遠遠的那一邊被清出來了,一條自製的簾幕用滑輪延伸至整個房間。簾幕打開了,在清出來的地方擺了一張覆蓋了白布的長桌子,上面放置了杯子、盤子和其他東西。在長桌首位的扶手椅中坐了埃米·威露斯,穿著可笑的小女孩圍裙,金褐色的頭髮披在肩上,修長的雙腿穿著白色的襪子,腳上則是黑色無帶的低跟鞋。她旁邊坐著一個妖怪:一隻跟人一樣大的兔子,他的長耳朵高高豎起,一個巨大的蝴蝶結系在他毛絨絨的脖子上,他的嘴巴開開合合,喉嚨中則傳出人類的聲音。兔子旁邊則是另一個妖怪:一個嚙齒類的動物,面貌可親但動作緩慢欲睡,顯然是只睡鼠。在他後面坐的是四者當中最奇特的一個:一個奇怪的生物,濃眉和五官酷似喬治·哈里斯,喉部打一個有點的領結,穿一件維多利亞式的古典背心,在他頭上有一頂特別的高帽子,帽邊上插著一個紙片,寫著:「式樣IO/6」。

觀眾由兩個女人所組成: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固執和善的表情下掩不住嘲諷的刻薄;另外一個是個非常美麗的年輕女子,她有豐滿的胸部、紅頭髮和綠眼睛。接著埃勒里注意到有兩個管家擠在另外一個門口,有禮服地觀賞及輕笑。

「瘋狂下午茶,」埃勒里尋思著,也笑了,「我應該知道的,有埃米在這裡,對那個小壞蛋來說是太好了!」

「他們正在學習畫東西,」那個小睡鼠用高亢的聲音說著,打著呵欠又揉著眼睛,「而且他們在畫各種東西——所有以M開頭的東西——」

「為什麼要是M呢?」埃米問道。

「為什麼不能?」兔子打斷她的話,憤怒地擺動著耳朵。

睡鼠開始打瞌睡,但立即被戴高帽的先生打斷了,他重重地捏了一把,睡鼠尖叫一聲醒過來說道:「——以M開頭的東西,例如捕鼠器、月亮、回憶,還有好多好多——你知道我們常形容東西有好多好多——你有沒有看過畫的圖案是好多呢?」

「真的,既然你問到我,」那女孩困惑地回答,「我不認為——」

「那你就不應該說話。」帽匠尖酸地說。

那女孩厭惡地站起身來走開,她的白色雙腿閃動著。睡鼠又睡著了,兔子和帽匠站起來抓著睡鼠的小頭,奮力地要把它塞進桌上那個奇怪的茶壺壺嘴裡面去。

那個小女孩哭泣著,跺著右腳說道:「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再到那裡去了。這是我所參加過的最愚蠢的下午茶!」接著她消失在簾幕的後面,一轉眼間她拉動滑輪,簾幕就合起來了。

「太精彩了,」埃勒里說著,拍著手,「太好了,愛麗斯。還有好幾個給動物造型的角色,睡鼠還有三月兔,更不用說我的好朋友瘋子帽匠了。」

那個帽匠瞪大眼睛看著他,摘下他的帽子,隨即穿過房間跑來。他那禿鷹般的五官在彩妝之下既幽默又狡猾。這是個正值壯年的肥胖之人,略顯玩世不恭而且無情的壯年期:「奎因!你打哪兒冒出來的?我沒有完全忘了你真是太豈有此理了。你在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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