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狗

夜幕低垂時那輛破車沿著道路在靜悄悄的林木間前進,帶著鹹味的風吹在車上那個瘦高的人身上,許多旅人在那條現代化的道路上都被大西洋的風吹得發抖,被水汽颳得刺痛,不情願地想起遠古時候靠海為生的祖先。可是使車裡的那個人感到不安的並不是血緣也不是思鄉情緒。那風像妖怪般的嚎叫,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水汽也不令人感到愉快。他的皮膚髮癢,真的,但那是因為他的外套很薄,十月的冷風,令人不舒服的水汽,以及新本福的荒涼夜幕,無疑既陰森而且鬼影憧憧。

握方向盤的手機靈一抖,他扭亮了車頭大燈。前面幾米處出現了一個古老的招牌,他把車放慢來看。它在風中前前後後吱嘎地擺動,只是用粗糙的鐵絲綁著,上面畫的是一個有兩個頭的恐怖怪物,看不出它的品種。在怪物下方寫著:

兩頭狗(赫希船長的餐廳)

房間——兩元起

長期——短期

乾淨現代化的小木屋

備有露營車

由此進

「即使是看守地府的薩巴路斯做今晚的主人,也是可以接受的。」旅人帶著自嘲的苦笑如此想著,然後他把車轉進兩邊都是樹的碎石車道里,很快地車子就停在一幢新漆過的大型白色建筑前,它那綠色的百葉窗好像眼影一樣。這客棧佔地極廣,借著空地上的燈光,他看著它的結構。它的兩邊都是車道,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後面通向小木屋,還有一個大型的建築顯然是車庫。客棧本身具有新英格蘭的風味,但與它兩廂的現代化小屋卻並不相稱。在前門上方擺盪著一盞大型的古舊船燈,吱嘎做響地閃爍著,也失去了它原有的風味。

「或許還更糟,我猜。」他咕噥著,倚身在汽車喇叭上。

「混蛋!」隨著叫聲那扇厚重的木門幾乎同時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一件瀟洒的大外套出現在黃銅的船燈下。

「啊,」旅人嘆道,「農夫的女兒。不對,我搞錯地方了。這位是赫希船長嗎?我親愛的的船長,是否可以讓一個又累又倦的旅人取得食物和庇護以度過這個惡劣的夜晚呢?那個招牌上舊的薩巴路斯並不是那麼吸引人。」

「我們在營業,如果你是問這個的話,」那年輕女郎以優雅的語氣輕快地說著,「而且我不是赫希船長,我是他的女兒。出來,我會把你的——」她注視著那輛老爺車吸了一口氣並微笑——「你的裝備開到車庫去。」

那個人爬出,來到碎石路上,發著抖,然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個一身油污、穿著工作服的人,他靜悄悄地爬進車子里。

「把它開走,艾塞克,」那女郎指揮著,「行李呢?」

「在這裡弄丟了,」那個高大的年輕人說著,「不對,老天幫忙,在這裡!」他笑著並把一個破破爛爛的皮箱從車裡拉出來,「來吧,拿去,而且好好招待我的戰馬……啊!是鱈魚的香味在污染這麼好的空氣嗎?我應該知道的。」

「我們幾乎客滿了,」女郎簡短地說著,「沒辦法給你客棧里的房間。你必須要去住小屋。我們還剩下一間。」

他在閃爍不定的船燈前停下來,並用嚴肅的語氣說:「我不能說我喜歡你們這裡的氣氛,赫希小姐。你們養鬼當做寵物嗎?從達斯貝利到這裡,一路上我都覺得有濕冷的手指在我脖子上移動。晚餐呢?」

她是個非常年輕而漂亮的小姐,他發現她有著紅褐色的頭髮和美麗的嘴唇,而且她很生氣。

「嘿,你——」

「噓,噓,」他溫和地說,「不可以詛咒客人喲,我親愛的。我想我應該說『晚宴』吧,總是有晚宴的,不是嗎?」

她的嘴唇一下子放鬆了:「嗯,好吧。你真是個怪人,不過——和善,我確實氣憤那個關於我們的『無聊的冥府看門狗』的笑話。難道冥府看門狗不是有兩個頭嗎?我承認那個繪畫並不高明——」

「這是新本福的學問嗎?我親愛的,在不同的文學版本中,冥府看門狗有三個頭的,有五十個頭的,有一百個頭的,可是我從來沒聽過有兩個頭的。」

「可惡,」赫希船長的女兒說道,「我當時選修希臘文,而我真的認為有兩個頭。你不進來嗎?」

他們進入一間煙霧瀰漫的大房間里,裡面擠滿了交談的人們——觀光客,他馬上就看出來了,有點畏縮了——還有一些很可愛的古老傢具故意使這個地方看起來更古舊。房間的一角保留著銅痰盂和漏水筆的傳統,由一個高高壯壯滿臉紅光的老者負責,他有著一頭白髮,迷濛的藍眼睛,還有和善慈祥的表情。他穿著一件有銅扣的退色藍外套。

「這位,」正當旅人把皮箱丟在油氈地板上時,年輕女郎矜持地說,「就是赫希船長,早先的航海家。」

「很高興認識你,赫希船長,」高大的年輕人說著,「你的名字和先知赫西亞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母,我說的對不對?」

「你這麼說也沒錯,」客棧主人笑著說,伸過來一隻大而多骨的手掌,「你好,你見過我的女兒珍妮了?我聽到你們兩個在外面聊。不要忽視了珍妮,先生,她是知識分子,真的,那使得她有一點鋒利,像人們磨利水手刀的時候一樣。」他驕傲地說著。

珍妮的臉變紅了。

那年輕人說道:「多迷人啊,我該去聽聽那邊的希臘課程,」說著他把登記簿拿過來,以疲倦的手簽下名字,「現在,我是不是可以梳洗一下並來一大份的晚餐?」

珍妮看了登記簿後,眼睛睜大並驚呼:「什麼,別告訴我你就是——」

「那些,」埃勒里·奎因先生嘆口氣說道,「只不過是虛名罷了。不要告訴我這附近有謀殺案——雖然我會說這環境很容易導致悲劇。我才從謀殺案中逃出來,跨上我的忠實的戰馬疾馳到新英格蘭來,希望能靜下來。」

「你就是埃勒里·奎因,四處解答——」

「安靜點,」他小聲堅定地說,「不,我是年輕的戴維,威爾士王子,喬治父王允許我微服出遊。看在老天的分上,珍妮,用用你的判斷力。大家都在聽。」

「奎因,嘿?」赫希船長大聲說道,雙眼放光,「好啊,好啊。我聽說過你的事迹,年輕人,很榮幸能見到你。珍妮,你去告訴瑪莎準備一些食物給奎因先生。我們會待在酒吧里。同時,如果你跟我一起來——」

「我們?」埃勒里虛弱地說。

「是這樣,」赫希船長笑道,「我們不是常常會有這樣的客人,奎因先生。好啦,我聽到最後一個你的案子是關於……」

在樓下一間用黃銅和原本裝飾的房間里,空氣中飄著魚的香味,埃勒里·奎因先生髮現他成了眾多尊敬和興奮眼睛的注意焦點。他私下祈禱那些人有相當的修養可以讓他在平靜的氣氛之下用餐。晚餐有生蚝,鱈魚蛋糕,燒烤鯖魚,發泡淡啤酒,蓬鬆的蘋果派以及咖啡。他愉快地填飽肚子並真的感覺好多了。在外面可能是鬼哭神號,但這裡可是溫暖歡樂甚至適於交朋友的。

這是一個有趣的組合。赫希船長顯然把他的好朋友都召集過來榮幸地看著由紐約來的著名訪客。有一個人名叫巴克,是一個「五金業」的旅行業務員,如他所說,「機械和建築工具,奎因先生,水泥,生石灰,家用五金等等。」他是個高瘦如細針般的人,有著銳利的雙眼和一口流利的專業談吐。他抽的是長長的方頭雪茄,就像是他本人在冒煙一樣。

接著是一個圓圓胖胖的人,名叫海曼,滿臉麻子,而且有一雙斜眼,因此使得他看起來很滑稽。海曼從事「乾貨業」,他們開玩笑說他和巴克是酒肉朋友,他倆的行程大約每三個月就會交錯一次,以海曼的話來說,他倆都是「在路上」,因為他倆都為各自服務的公司負責南新英格蘭區的業務。

第三個赫希船長的朋友則只需要加上戲服就可以扮演活生生的約翰·西佛了。他本人就帶有海盜的風采。他不只有傳統的冷峻藍眼珠——埃勒里第一次看到他時直覺地吞了一大口口水——還有義肢,而且他的談話充滿了海洋里的黑話。

「所以你就是那偉大的偵探,」義肢海盜低沉地說著,他的名字是瑞伊船長,這時埃勒里剛好吃完最後一口蘋果派,喝完最後一滴溫熱的咖啡,「不能說我曾經聽說過你。」

「閉嘴,笨蛋。」赫希船長說道。

「不,不,」埃勒里舒適地說著,並點了一根煙,「那是令人清醒的坦白。赫希船長,我喜歡你這裡。」

珍妮說道:「奎因先生對客棧的名稱有所懷疑,父親。是吧台上的繪畫激發靈感的,奎因先生,父親的昔日紀念品。」

埃勒里這才注意到在吧台上方釘著一塊退色的、龜裂的、風蝕的木雕作品。這是一個立體的投影,畫的是飛在路上的一個怪物——一個犬類的身軀,從一個毛絨絨的脖子里伸出兩個狗頭。

「象徵我祖父的三桅船,」赫希船長從吧台後面吐出一大圈煙霧說道,「捕鯨船薩巴路斯號。我們在這裡開店時珍妮覺得那個字眼太艱深了,所以她把它取名為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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