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平方

這天深夜,十一時四十五分回到家,外浦淳一拿出鑰匙開門,三分鐘後發現妻子被勒斃於卧室床上,約莫又過了一分鐘,他打電話報警。

三分鐘在客廳沙發抽完一支香煙的時間。

「家裡沒有任何動靜,我並不覺得不自然,因為我已事先交代過可能午夜零時過舌才會回家,所以以為內人又獨自出門去玩。至於客廳亮著燈,我同樣沒放在心上,因為內人外出時總是花太多時間在化妝上,導致最後慌亂之間常忘記關燈。

「我坐在沙發上,先抽了一支香煙——唯有內人外出時,我才能夠悠閑自適地在家中抽煙……內人嚴禁我抽煙……她並沒有堅持說自己有拒抽二手煙的權力,而是喜歡對我下命令!她剝奪了我的各種自由,卻反而自己享受自由……

「不,夜間外出遊玩之事,我最近已經毫不過問,一切隨她。一方面是因為結婚已經十四年卻未能生育子女,我也該負部分責任;另一方面則是我不過是國稅局的一介小職員,雖然生活安定,卻毫無情趣,沒有哪個女人會死心塌地地整天在家陪我一輩子……

「再說,反正我若問她,她也只是隨口搪塞兩句……從上個月起,她每星期大概都有一兩個晚上會出去,卻盡講一些馬上就會被拆穿的謊言,像『弟弟為了婚事找我商量』之類……

「雖然已是中年,但由於身材嬌小玲瓏,加上有一張娃娃臉,所以看起來只有三十五歲左右……以前也曾犯過一次錯,所以能想像她外頭又有了男人,但我完全不想知道真相……

「從很久以前,我就已對內人漠不關心了。

「今夜,我也是坐在這沙發上邊抽煙,邊思考自己的事,並未去猜測內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我心裡惦記著一件很重要的事……該怎麼講呢?應該可以算是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吧!我的工作是計算金錢,幾乎是每天看屬於別人的以億元為單位的金錢。這種工作持續至今,自己都已經快熬到五十歲了,再加上身體毛病又多,難免會考慮是否該這樣下去一輩子……

「不只這樣,今晚還發生了一樁令我困擾的事……因此,我茫然思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發覺香煙已經燒光時,我站起來,把煙屁股丟進流理台,開門,打算換下衣服——因為衣櫥在卧室內,我打開卧室門。

「裡面雖然漆黑,但只開一道縫我就知道內人出事了。這間卧室你也見到了,是很粗糙狹小的房間,雙人床就佔據到將近門邊,燈光照人,正好照到內人由床上仰卧垂下的臉孔,長發和一隻手臂碰到地板……

「而且脖子上纏著東西,一眼就見到內人臉孔痛苦扭曲,似乎已經死亡。或許衝擊太大吧!我的反應恰似已缺少潤滑油的機器般緩慢。

「我記得當時曾在想,如果內人還可以講話,這時候一定會怒斥『還在蘑菇什麼?快確認我的死亡,然後報警』。

「我開燈。一瞬間所有景象恍如幻燈片般清晰地立刻浮現眼前。我的頭皮像被不透明的塑料袋罩住,意識混濁,逐漸喪失現實感,彷彿做了一場可笑的夢……

「我走近床前,低頭。內人扭曲的臉孔看起來像正在笑,也像我眼睛見不到的男人仍摟抱住她,而她正發出快樂的吶喊……

「啊,可是,那種感覺是在打電話報警後,重新面對屍體,開始稍微有了發生事件的實感之後。事實上,當時我怔立在屍體旁將近一分鐘,只是凝視著枕邊茶几上和桌燈一同掉落地板的煙灰缸和好幾截煙屁股……更茫然地想著,幸枝禁止身為丈夫的我抽煙,卻允許帶進這個房間的陌生男人抽煙……」

現場搜證結束,屍體被送赴解剖,客廳里恢複夏夜的靜寂時,被害者的丈夫如上地回答刑事的問話。

「作為兇器的領帶是你的嗎?」從家中床鋪上被叫起來的安原臉上浮現平靜的微笑,只有聲調露出不高興地問。

在警局裡,他已經是任職二十多年的資深刑事,婚姻生活也比跟前身為事件發現者的男人多了七年。也不知來自何處的第六感,從見到彷彿被硬塞人這個狹窄家中的外浦那魁梧身材的瞬間,他就奇妙地確信——兇手一定是這男人!

「是的,是今年二月我生日那天,我的女性屬下送的生日禮物。」

安原想像:一定是年輕女性吧!

目前外浦雖系著公務員最常見的樸素灰色領帶,但是兇器卻是水珠圖案的華麗領帶。

「是在卧室衣櫥內的物品嗎?」邊問,安原邊重新觀察眼前的男人。

對方比中等身材的安原更大上一號,感覺上根本不像小職員,出乎意料的是這樣魁梧的男人卻具有神經質,也許是來自隱藏在臉頰肉中的小眼睛和鼻子吧!

名片上印著的職階也和他的體格不搭調——是國稅局裡很低的職務。

「是的。因為太鮮艷,我從未使用過,一直都放在衣櫥內。但約莫一個月前,內人說她有個朋友很適合這樣的領帶,問我是否可以送對方……此後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因為衣櫥里有三、四十條領帶,沒有餘裕去注意每一條……」

安原接著問:「那麼,與你太太交往的男性,你知道是誰嗎?」

「我剛剛也說過,雖然察覺有那樣的男人存在……」

「沒有具體的證據?」

「沒有。不過,我想你們只要調查,應該能夠查出。」外浦很沉重似的睜開厚腫的眼瞼,以線一般細的眼睛偷瞄了安原和坐在他旁邊記錄的年輕的中谷。

「到目前為止,你太太曾帶過男性回家嗎?」

「從來沒有。不,也許只是我沒有發覺!我講過好幾次,我對內人的行為沒興趣……」

外浦恨恨說完之後,搖搖頭,把臉埋在粗大的雙手中,長嘆出聲。

安原又陪同唏噓幾聲,但內心卻否決了。無法想像會有對妻子紅杏出牆漠不關心的男人存在——不管是處於何等倦怠期的夫婦!

但安原對此事件抱持樂觀的態度,認為這是很尋常的情殺,應該可以輕易解決。

「那麼,為求慎重起見,我要請問……」

外浦打斷安原的聲音,忽然抬起臉來,叫著:「刑事先生!」邊叫,視線卻忘了將焦點集中在刑事臉上,「刑事先生,你現在正懷疑我是殺害內人的兇手吧?」

「不,沒有這回事。」安原慌忙搖頭。

「你的確在懷疑!雖然面帶微笑,但是眼睛沒有笑意……和我同樣是公務員的眼睛正在說,你就是殺妻兇手。」

外浦那雙沉入臉頰肉中、有如小石片般無表情的眼睛一直窺視安原的臉,然而,視線依然沒有焦點,夢囈般低啞的聲音讓安原的耳朵里產生毛毛蟲爬行般的噁心感覺。

「請你坦白問我吧!問我是否就是殺死內人的兇手。這樣比較好。」

「那我問你,是你殺死了你的妻子嗎?」安原勉強保持笑容,問。

外浦沒有直接回答,說:「我有不在現場證明。」

「關於這點,請詳細說明你今天至回到家之前的一切行動。」

「是的……今天傍晚我五時半開車離開辦公室,之後在附近接情婦上車,前往真鶴,那位情婦應該可以證明我不在現場。方才法醫說過,內人是在九時半至十時之間被殺,對吧?」

「沒錯,不過準確時刻必須等解剖結果……」

「不,只要大概時刻就行。若是該時刻,我正在真鶴和情婦躺在床上。」

聽了外浦的話,安原才驚異似的反問:「情婦?你也有情婦嗎?」

外浦理所當然般地頷首:「去年秋天,我和酒廊女侍應生有了關係……不,雖說是酒廊,卻也只是憑我的薪水勉強能夠花得起錢、位於新宿巷道內的小酒館……我和裡面的女侍應生……正因為迷戀上她,我才能夠漠視內人的異性關係。」

外浦從脫在沙發上的西裝上衣口袋裡拿出記事本,寫上數字,撕下那頁,遞給安原。

「這是真鶴的別墅的電話號碼。我回家了,但她應該還在那邊。當然,別墅是我朋友所有,光是付這個家的貸款我都焦頭爛額了,更別說什麼別墅……朋友要在倫敦滯留兩年,所以把鑰匙交給我保管。之前,我已經多次帶著她……」

外浦拿回安原手上的紙條,寫上女人姓名,再次遞給他。

——小野田玲子。

「這是她的姓名,如果你現在立刻打電話,就能證明我並非兇手。」

但是……

安原在心中喃喃自語:若是情婦,也有可能作偽證的……

即使這樣,安原仍舊站起身來,用玄關前的電話機試撥紙條上的電話號碼。

鈴聲響了很久卻無人接聽,他正打算掛斷時,對方終於拿起話筒了。

「喂?」是男人的聲音。安原沉默不語。

「哪一位?」對方懷疑似的提高聲調。

「請問姓名是小野田玲子的女性……」安原表明自己身份,並說出姓名。

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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