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委託

電話響了。喉嚨像是被繩子捆住似的有點辛苦。我有不祥預感時的習性,可能是稻葉那傢伙。昨天為止的委託人,製藥公司董事,批評我的調查。「尊夫人沒有偷漢子的形跡。」不管我怎樣說,他只是用疑惑的眼睛斜睨報告書,好像希望自己的大太偷人似的。這種顧客時常遇到。我對這份工作開始厭倦,稻葉告訴主任我的調查偷工減料。只是前天傍晚,我見稻葉的太太從文化中心走出來時停止跟蹤一次而已。昨天的最終調查書,我在五點半回家以後寫的。也許有十分鐘左右的報告不詳盡,稻葉大概是為這一點找我算帳吧!我拿起話筒。

「喂,對不起,畑野先生在嗎?」

「畑野在三點鐘出去了,今天他不回來啦。」

畑野是我的同事。在這幢殘舊的大廈一室,總共六個人工作,包括主任在內。玻璃窗上用紅漆寫著KK偵探社。其中一個K字的直劃剝落了,看起來像平假名「く」。進來三年,我還不曉得KK是什麼字的簡寫。

我放心地放下話筒。對我而言,放心之時最是危險。去年險些撞到摩托車,及時避開後,正當鬆一口氣時撞到別人的轎車。我眼尾的二公分疤痕就是那時留下的。麗子的事也是。正當我覺得可以跟她結婚時,突然麗子提議分手。我不喜歡男人或女人,只要是人都討厭。不過,我和麗子的事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不提也罷。

出去辦事的女職員從門口衝鋒進來。

「品田先生,走廊上有客人。」

「誰?」

「大概是委託人吧!」

話筒還在手裡。若是委託人,一定帶來麻煩的差事。我出到走廊。樓梯盡頭處站看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天花板的電燈把男人的影子切成段,投射在休息平台上。見到我微微低頭致意,把頭髮往上攏一攏。我最討厭攏頭髮的男人。

「稻葉先生介紹的……我有點事想請你調查。」

我帶他到大廈隔壁的咖啡室去。男人自稱土屋正治。稻葉和他是朋友,昨晚一塊兒喝酒,然後提出要介紹一間很好的偵探社給他。據說稻葉向他表示我絕對可以信任。在我面前,稻葉露出我是絕對信不過的眼神,背地裡卻得意地誇我可靠。真是討厭的傢伙。

新的委託人用悲哀的眼神看我,像又瘦又餓的狗眼。這種眼神的中年男人想委託什麼,我知道。

「……希望你替我調查內子的行動。」

店內的爵士音樂太喧嘩,我聽不清楚他說內子的行動還是偷情。今晚我要打電話給由梨。在那個闊別十天的女人肉體里沉溺一番。我實在厭倦這種生意。

土屋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照片。

「這是內子。最近一個月,除了星期日以外,每天下午一點至四點都外出的樣子。跟我們住在一起的舍妹教鋼琴,一天到晚在家,自然變成看守沙矢子的情形。她說嫂子有點古怪。沙矢子就是內子的名字。沙矢子說無聊,出去購物看電影。可是每次回家時化妝不同,香水味道愈來愈濃,舍妹認為不是出去走走那麼簡單……」

我一邊聽他說明,一邊望著女人的照片。五官端正,跟眼前這個貧相的中年男人極不相稱的美人兒。皮膚白皙、厚唇、大黑眸,對著相機露出嫵媚的微笑。三十二歲。

「尊夫人和令妹合不合得來?」

「不怎麼合……兩個都有倔強的地方……可是舍妹的性格,不會因討厭沙矢子而造謠撒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可能覺得跟令妹同在一間屋裡很痛苦,所以只想出去走走。」

土屋搖搖頭。憂愁的眼神說出絕對不是這樣。我知道不會猜錯。妻子偷情的話,不必看她,只要見到前來委託的丈夫的眼神就分曉。丈夫偷情的話,必然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妻子眼裡。結果,決定明天一點以前,我去監視土屋的家,然後跟蹤外出的沙矢子。這個委託和其他沒有兩樣。令人作嘔的混蛋委託。

「沙矢子一定在四點回家。舍妹在家,四點以後不必你監視也可以。只是……」土屋最後提出一個條件,「雖然只是一點到四點之間的短時間工作,我希望你推掉其他工作,專心為我做事。當然我會付你一天的費用。」

除了規定費用以外,土屋多付十萬圓酬禮給我。我在形式上拒絕一下,結果接受了。金錢是我不辭掉這份工作的唯一理由。最後提出的條件我沒認真考慮,聽過就算數。土屋有一雙哀愁的眼睛,似乎希望我跟他一樣搏命。其實近兩個月,我持續著通宵達旦的忙碌工作。主任也答應下次讓我接輕鬆的差事。正是時候。我告訴土屋,明天是星期日,從星期一開始調查,當天下午四點半打電話到他的公司報告,費用的帳單每隔三天寄一次給我。拿到他家的詳盡地圖後,我們分道揚鑣。

離開咖啡室時,我打電話回偵探社說今天不回去了。然後打給由梨。由梨說八點鐘以後一定要上班,叫我馬上過去,不然就等過了午夜零時才來。我立刻叫了計程車。我喜歡什麼也不做的發獃度過幾小時,但不喜歡等待約會時間。在深夜的小巷等偷情男女從酒店出來的事可以辦到,要我等六個小時才跟女人睡覺卻做不來。由梨住在四谷的高級公寓,稱得上一流公寓,但因附近有高層大酒店,看起來寒酸得很。本來與高級扯不上關係。她的家就跟情人酒店的房間一樣,意義僅在一張床。三個月前,我偶然到由梨工作的酒廊喝酒,當晚我們就有了關係。如果在床上共度三小時就算關係的話。最初的一個月每周見面兩次,其後的兩個月彼此各有所忙,變成十天碰一次頭。由梨穿著一件蓋到大腿的藍毛衣在等我。下面空無一物。十天不見,我假裝對她的肉體如饑似渴。

「等一下。」由梨去浴室,在浴槽放熱水之後回來。

「時間不夠喲。等熱水裝滿才……」

我說可以在浴室干那回事,由梨說隔壁會聽見,然後嬌笑。

「今晚可以在這兒過夜嗎?」

由梨想了一下,答:「好」。

「明天來也行嗎?」

「好吧!暫時每晚都來好不好?前天有強盜進公寓了哪。我也想請假一段時間。一到半夜總是膽怯。」

「不會對其他男人不方便嗎?」我問一句無所謂的話。

「其他的管他的。全都完蛋了。」

關於由梨的事我一概不知。不知道由梨到底是不是真名。我一眼也沒看過門邊的名牌。我想她大概二十五六歲,正確年齡不詳。只曉得她很喜歡藍色。對她而言,男人全是過去的東西。我在她心目中也是已經過去的男人。自三個月前越過有點陰沉的酒吧桌第一次視線相交的瞬間,由梨看我已像過去遺忘的男人。我也不懂喜歡她還是討厭她。說不定是我最討厭的典型。

將她推倒在床之前,我用手指把垂到眼睛上的長髮攏上去。

我比誰都討厭自己。

下午一點差三分前離開住家。搭計程車去銀座。走進M珠寶店,花了三十分鐘看珍珠。什麼也沒買就出來,在M街和H街慢慢瀏覽櫥窗。途中轉進「比拉多」高級服裝精品店,六分鐘後出來。予人印象是毫無目的的逛街打發時間。兩點半走進日比谷公園。在長凳上楞楞地坐了一小時十五分。沒有等人的跡象。換了兩張長凳,聽了二十分鐘露天音樂會。三點四十分走出公園。走路去數寄屋橋,在H百貨店前叫計程車,回到家是四點十二分……

第一天,我照指定的四點半鐘打電話到土屋的公司,這樣報告。從話筒的聲音聽不出土屋的反應。只說「謝謝。明天拜託了」就收線。

土屋在丸之內的N銀行總社當董事。從年齡來看地位太高,大概是董事長的親戚之故。

位於三田區的家也很豪華。透過蕾絲窗帘,鋼琴聲飄進草地。丸之內二十層高的玻璃大廈,豪華住宅、鋼琴音色,沒有一樣與普通職員似的土屋相襯。有一種男人,自己擁有的全是不相襯的東西。

土屋的持有物中,最不相襯的乃是他的妻子吧!

土屋沙矢子的真人比照片白而豐腴。長發披肩,華麗的印花洋裝裙擺搖曳著,走在銀座的後巷,有如走在紐約第五街那麼優美嫻靜,其實是富裕人家踩在地氈上的走法。

當她駐足在M街的展覽櫥窗前注視自己的姿態時,我能直感她肯定有丈夫以外的男人。說不定不是天天見面。不過一定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睡過。

第二天,她用電話聯絡什麼人。跟前一天一樣,一點以前出門,走路到車站前面的馬路截住計程車,我遲了一步。起初看來跟蹤失敗了,幸好她的車子走了二百米後停下來,她走進馬路邊的電話亭。跟什麼人講了兩分鐘電話,再坐回等著的計程車上。那時我才截到計程車。

她所坐的車子走上一號高速公路,停在羽田機場。不可能去旅行,大概來接機吧。可是我的預測落空。

她只是在俯望跑道的餐廳里一個人呆坐了一小時。叫了昂貴的法國菜,卻把盤子擺在桌上,像臘制裝飾似的排列,沒有碰過。有時煙灰掉在地上,沒有放進煙灰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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