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煙斗

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仍然會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東京大地震 發生剛過不久的事情!

那天下午十時過後,天空的樣子,開始不太對勁,隨著颱風的呼吼聲響,豆大的雨滴,嘩啦啦地灑落下來。由於早上見到報紙上寫著「颱風於今天午夜,將侵襲帝都」,我一整天在辦公室里就坐立難安。但是很不幸,氣象台的預測,真的應驗了。

我會說自己坐立難安,是因為當夜十二點至凌展兩點,我必須值夜班,而在暴風雨中值夜班很不好受。這項夜班勤務,是約莫一個月前,發生東京大震災後,才開始施行的,當時,因為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癱瘓了,各種流言四起,火災後殘存的一些高級住宅區,因為搶匪流竄作案,大肆搜刮,才組成了所謂的「自衛警勤團」一類的組織。

坦白地說,我從自己居住的這處澀谷町高台上,望著遠處商店街天空火舌高冒、濃煙蔽空,見到腳底下無數只穿襪鞋、全身泥濘的逃難者,爭先恐後地逃上道玄坂時,心裡忍不住在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然後,又聽到各種各樣的可怕傳聞,很自然地,也就慌忙地在大白天里,手持家傳寶刀,不停在住家附近往來巡邏。

自衛警勘團成立幾日後,人們逐漸安定下心來,政府更是嚴令禁止攜帶兇器,白天的巡邏,不久也宣告終止了;只是夜間的巡邏,仍舊持續施行。亦即,自衛警勤團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夜間巡守隊,由幾戶組成一隊,每戶派出一個男人,依照每晚幾個人為原則,輪流巡守所有隊員們的住家四周。雖然後來警視廳贊成廢除巡守隊,同時,隊員里也有人強烈反對,但是,經過多次投票表決的結果,由於每次皆是贊成者占多數,所以還是維持不變。

像我這樣,在XX廳擔任書記,年紀已經四十好幾,很快就可以退休享福,卻因為家中只有夫妻兩人,儘管相當困擾,還是必須每個星期輪值一天的,敲打著梆子去來回巡邏。

言歸正傳,再回頭談那天晚上的事情。在午夜十二點交班的時刻,暴風雨終於正式來襲。我比交班時間稍晚前去時,前一班隊員已經回家,臨時崗哨里,只有陸軍上校退役的青木進也、和自稱是新聞記者的青年松本順三兩人坐著等我,兩人連外套也沒脫。

青木是這支夜間巡守隊的隊長,至於松本記者嘛——大概是採訪記者吧——他則是從商店街來這兒避難、暫住在距離我家隔鄰兩、三間的房子里。

成立夜間巡守隊,唯一的好處應該是:讓住在同一高級住宅區,如介殼大小般的——大一些的像蠑螺、小一些的如蛤蜊的房子,卻硬要用圍牆隔出,比貓額頭還小的庭院,明明鄰居庭院,看得一清二楚,卻視若未睹、從來不互打招呼的所謂「知識階級」們,捐棄成見地成為朋友,而且,因為加入來自各方的避難人們,能由從事各種不同職業的人身上,獲得許多不同知識吧!

只是,這類知識因為太不正確了,導致後來常被譏嘲「是夜間巡守隊員講的嗎?那就……」

肯木感覺上比我還年長,不過,他卻是夜間巡守隊的熱烈擁護者,同時也是屬於鷹派的擴張軍備論者;松本則因為年輕,是廢除夜間巡守隊的急先鋒,當然也是縮小軍備論者,所以,他始終無法忍受青木的論調。果不其然,在每隔三十分鐘,敲打梆子巡邏的空閑時間,兩人就開始一場不遜色於暴風雨嘯吼般的爭辯。

「其實也難怪有人趁火打劫。在那場震災最嚴重的時刻,一百個拿竹槍和木劍的自衛警勤團員中,只有五個武裝軍人。」青木上校說。

「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說需要增加軍隊吧!……」新聞記者反駁道,「我認為問題在於:以前的陸軍,太過重視『精兵主義』,以為只要軍隊有訓練就行,一般民眾並未接受多少訓練,尤其是住在高級住宅區的知識階級,只會耍耍嘴皮子,卻厭惡在他人底下做事,完全無法遂行團體行動。自衛警勤團發揮不了作用,和增加軍隊根本是兩碼子事。」

「但是,就算是你,也不得不承認,地震後軍隊所發揮的作用吧?」

「這點我承認,」青年回答,「不過,並非因為這樣,就該放棄縮小軍備的論點。雖然在此次震災之後,出現物質文明過於脆弱、無法對抗大自然威力的論調,但是,這是以偏概全。我們擁有的文化,不是這次地震就可破壞得了的,事實上就有很多建築物,半點都未曾受到影響,不是嗎?這表示,如果能夠完全運用我們所擁有的科學,應該可以抵抗大自然的肆虐至某種程度的。我們真正的文化,只存在於帝都東京,如果日俄戰爭以後,所花費的半數軍備經費,能夠用於帝都的文化建設,帝都就不至於蒙受像此次的慘重損害了吧!……可見更必須縮小軍備。」

我一邊聽著青年混雜在令人憂鬱的暴風雨聲中的長篇大論,一邊打盹,但是,青木的聲調突然轉髙,讓我睜開惺忪的睡眼。

「不,無論如何,都不可廢掉夜間巡守隊!……先別說好與壞,至少每個家庭都付出犧牲地,擔任夜間巡守,卻只有福島那傢伙有問題,像那種人的房子,最好被一把火燒掉。」

看來,上校還在為夜間巡守隊的問題,和松本死抬杠,只是口角余沫順勢轉移到,一直是他的嘲罵對象、住在他家正背後、最近豪宅剛落成的屋主福島身上了。

我大吃一驚,心想:如果兩人吵起架來,我只好出面勸架了。還好松本沉默不語,總算沒事。

凌展一時三十五分過後。我留在崗哨里,他們兩人出發,進行最後一趟的巡邏。當時,暴風雨正達到巔峰。

一點五十分——倘若要問我:為何如此精確地記得時間,那是因為,崗哨里有時鐘,我又無所事事,一旦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先看時間——松本獨自敲打著梆子回來了。我問他:青木哪裡去了,他說青木表示要回家一趟,所以,兩人在青木家門口分手。

兩點整,青木也回來了。

不久,下一班的人們來到,彼此稍微寒暄之後,我們就離開,走出崗哨,我和松本向左,青木朝右,三人就此迅速分手。

就在我們正好來到自家門前附近時,卻聽到從遠處呼嘯的暴風雨中,傳來有人叫喊的聲音。

我們拔腿往前跑。一看,是青木上校狂喊著「失火了」。

我忽然聞到似是砂糖燒焦的味道,忍不住喃喃自語:「是砂糖燒焦了吧!……」

我們和從近鄰跑來的人們,合力用事先備妥的水桶汲水,在暴風雨中全力滅火,靠著眾人同心協力,火勢尚未來得及擴散就告撲滅。但是,福島家卻已經被大半燒毀了。火源似從廚房躥起,廚房、餐廳和女僕房全部燒毀,只有客房和起居室,完全未受火勢波及。

累得精疲力竭的人們,一面祝福災禍未擴大,一面鬆了一口氣。由於家中過度安靜,我感到奇怪,一邊用手電筒照著,一邊悄悄進入客房,在應該是和起居室交界處,發現一個烏黑的塊體,以手電筒燈光一照,確定是個男人。

緊接的瞬間,我不禁驚叫出聲,連連後退兩、三步——是屍體!……榻榻米上滴落的血灘,已經漸漸變黑。

聽到我的叫喊聲,將火撲滅以後、正要鬆了一口氣的人們,慌忙蜂擁進來。在眾人所提的燈籠照亮下,確定那是一具遭殘殺的屍體。無人敢試著接近。

不久,有人以高舉的燈籠光,照向裡面的房間,一看,裡面有床鋪,床上倒卧著兩個人,分別是似想爬出床外的女人和小孩。

很快地,從聚集室內的人們口中證實,死者是留下來看守這棟房子的夫婦,和他們的孩子。福島的家人都回家鄉避難,雖然福島留在這裡,不過,好像今天傍晚也回家鄉去了。

我一邊聽著人們竊聲交談的內容,一邊望向屍體方向,很驚訝地,松本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了,彷彿抱著屍體般正在調査,那種神態,充分展現他是個老練的採訪記者。

他用手電筒照著,爬進後面的房間繼續調杳。我對他的大膽,頓時肅然起敬了。

不久,天際露出曙色。

松本似乎也結束了對屍體的調査,從後面的房間出來。但是,他對一旁的我視若無睹,只是不停地轉頭環顧起居室。我追著他的視線,朝向已經稍微明亮的窗戶,只發現角落的榻榻米,被掀起一塊,地板也被掀開。松本有如飛鳥般衝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地追在他身後。

仔細一看,被掀開的地板附近,翻出了一張紙片。見到紙片,松本很驚詫地一度想撿起,卻突然停止了動作,轉而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我悄悄地從他身旁,看著地板上的紙片,見到上面寫著符號一般,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內容。再轉頭看他的記事本,發現已經寫上了與紙片相同的符號。

「啊,原來是你?」察覺我在他身旁,松本急忙一邊合上記事本,一邊說,「怎麼樣?……不過去火災現場那邊,調查看看嗎?」

我默默跟著他,走向被燒毀的現場。半毀的傢具凌亂散落,焦黑的木頭,猶噗噗噗地冒著白色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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