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玫瑰之影

入春以來,懨懨多病,長日但與葯爐做伴,生趣蕭索極矣。偶讀報章,則見吾友魯平,方續出其神妙之手腕,創為奇案以警世人。特苦勿獲真相無以實我筆記,滋悵悵焉。日者吾友魯平陡顧蝸居,相其容色,覺興奮逾於常日。知其邇來必交佳運。因即以報端近事詢之。吾友微笑,初不作答。繼乃覓火吸煙,告我二事,蓋皆有涉於隱謎,而為吾友所揭破。其一為遜清欽使所藏無聲飛機秘圖事,吾友嘗運其智計與私家偵探盧倫氏,幾經波折,卒乃奏凱。詭秘力氣,不可方物,爰即錄入我小冊,且標以詭怪之名曰《冷熱手》。其第二事即今茲所述者,情節雖較前事為稍遜,然略加點綴,固亦未嘗不足以聳人聽聞。因志其數語於其端,留鴻爪焉。

十三年四月十二日等下

徐震扶病附記

時候已是黃昏以後了,那間狹小而污穢的斗室中充滿著陰森的空氣。一張桌面將與桌腿脫離的桌子,上面擱著盞破舊的煤油燈。燈里的油已近乎要破產,所以把火頭捻得很低,於是愈顯室中的幽暗可怕,但仗著這一點微弱的光線,卻映出這室中有三個青年:他們圍坐在破桌。兩頰蒼白得一無血色,再配上一雙深窪無神的眼睛,令人一望而知——他近來必在灰色環境中討生活。他的名字叫做陸大狂。其次一個名喚仲癲,年齡比大狂相差三五歲,面容與大狂很像,而且同樣灰敗,旁人看了極容易纏錯他們是一人。所不同者不過他的眉毛比他哥哥濃些罷了。三人之中要算那年紀最輕的陸季醉精神比較充足一些,他的態度上雖已失去了少年人應有之活潑,但雙眸仍奕奕有神,可見他平時為人是很乾練的。不過現在他四周被「窮愁」二字包圍著,毫無發展的餘地,所以也變成沒精打採的樣子了。

此時,天際的一丸冷月從窗格上的破紙罅中漏進一縷銀色的光來,似乎來安慰這三個困頓的青年,又似乎要和室中的燈光爭勝。同時,那春夜的微風也從月光入口處追蹤而入。瑟瑟的風聲不期而然和大狂、仲癲的嘆息聲互相應和起來,室中似靜而非靜的過了一會兒。

大狂忍不住顫巍巍地站將起來,呻吟似的說道:「唉!你們總要想想法子才好啊!難道今天枵腹過了一天,明天仍舊挨餓嗎?」

仲癲正自呆望著燈光發怔,聽大狂這麼說著不禁把眉頭一皺,深深噓了口氣。見他嘴唇微動,好像預備回答似的,誰知過了好半天,依舊默默無語。大狂只得照樣再說一遍。仲癲略一伸欠,方始有氣無力地答道:「可當的都已當了,可賣的都已賣了,借貸的路都已斷了,除非希望天上掉下金錢或是麵包來,除外……」

大狂介面道:「照你這樣說,那麼明天只好坐待那胃袋漸漸收緊而死咧……唉,你今天到舅父處去,要是婉轉些的向他央求著,也許他能夠救濟我們一點也說不定啊!」

仲癲聽說,面上頓時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樣子,冷笑一聲,很簡單地答道:「呵——你去求他吧!我以後寧可餓死,或是去偷盜,決計不願再向他開口咧!」

大狂道:「我早已料到你去和他商借是不會成功的。須知一人既已踏進窮苦的境界,只能收拾起傲骨、套上諂媚的面具,然後方好向人家說話。像你這樣的滿面倨傲,還有誰肯來敷衍你呢?唉……過去的事情不必說了,你且告訴我舅父用什麼話拒絕你的呢?」

仲癲氣憤憤地道:「還去提起他做什麼!我一進門,他見我衣衫破舊,面色已經沉了下來,但還勉強問我有什麼事。比及我說明要向他借貸,他立刻跳將起來,惡狠狠地啐了我一口。接著,又把我們弟兄三人大大地奚落一場。幸虧你二人在家裡不會聽見他的話,否則恐怕要氣得嘔出血來咧……」

仲癲略頓一頓,續道:「他說陸氏門中不知作了什麼孽才生出你們這種不肖的子孫!偌大的家產被你們敗得一乾二淨,弄成這副寒酸的樣子,連親戚的台也被你們坍完了咧!別道我手頭此刻並不寬裕,即使有用不完的錢也不願借給你們,養成你們的依賴性……」

大狂插言道:「當時你為什麼不向他說,我家的敗落並不是由於我們弟兄的貪吃懶做,實在是家運不好,經了無數波折,所以弄到這種田地?這一層他也知道,多少總要諒解一些的啊!若說偌大的財產都被我們用完,這句話尤其冤枉!其實,父親死後他也曾助著我們檢點遺產,何嘗有一文現款呢?」

仲癲道:「是啊,這許多情形我未曾不婉轉曲折地向他說,無奈他一味用勢利口吻來對付,任是嘴裡說出血來也無用啊……最後他又正色向我說,以後你們不必再來吧;再來也沒有什麼好處的。說完便捧了他那常用的水煙袋頭也不迴向里去咧。」仲癲說到這裡,肚子里的飢火與憤火不覺同時燃燒,一手按著腹部,一手握著空拳,把破桌敲得格格作響,煤油燈中的火頭卻也震得跳躍起來咧。

大狂獰笑道:「很好!很好!我今天方始覺悟什麼叫做『親戚』!『親戚』二字只是富有時代的點綴品啊!」

二人發狂似的暴怒著,那最小的季醉卻保持著冷靜而安閑的態度,並不參加一句話。他只是吹著,嘴唇微微發響,雙目無意識地注視塵封,好像在那裡想什麼似的。大狂看了他一眼,不禁生氣道:「季醉,你也該籌劃籌劃啊。明天的問題怎樣解決?難道天上真會掉下麵包來嗎?」季醉很和婉地答道:「不必焦急,姑且靜待一會兒再說。到了九點半鐘,那人還不來,那麼我們真正絕望了。」大狂不懂他的話,問道:「你所說的那個人是誰啊?」季醉滿面顯出興奮之色道:「說出來你們也未必相信啊。」仲癲插口道:「不去管他,你只顧說出來啊。」

季醉道:「方才五六點鐘時,我不是出去過一次的嗎?那時我是去找一個同學的。誰知同學沒有找到,半途上卻遇見一個素不相識的怪少年。那人衣服很入時,似乎是上流社會的人物,他向我打量了一回,忽然喊住我道,『慢些走啊』。於是,我就立定了腳步。他問我道,『你是不是陸秋梧的兒子呢?』我聽他說出亡父的名字,不覺一呆,急忙應了聲『是』。那人又道,『你還有兩個哥哥,是不是?』我又應道『不錯』。那人道『你家裡有一處很精緻的別墅,五年前被你們舅父用卑劣手段強佔去的。現在,你們弟兄三人卻住在貓兒弄的破屋裡,景況十分困苦,對不對?』那人把我家過去的歷史與現在的狀況背熟書似的背著,我自然愈加吃驚。末後,那人略略躊躇了一下,便對我說『你先回去等著,我晚上九點半鐘一定到你家裡來,預備送你們五百元。』他說話時面容莊嚴,語氣親切,並不像和我開玩笑。不過,我覺得所遇見的事情奇怪地好像做夢一樣,當時竟不知怎樣對付才好。我問他姓甚名誰,他說『我並沒有固定的名字,你不妨稱我「失望的救濟者」。』,那人說完就和我分別,我還目送他的後影,至於不見方始回來。本來我預備就告訴你們,可是事情太突兀,恐怕你們要當我撒謊啊。」

季醉說完這一席話,大狂和仲癲面上頓時添上了一種似驚似喜又似疑訝的神情。二人互相注視了一回,心房覺得有些震蕩,紙幣與銀元的影子也都在腦海里湧現出來咧。但一轉瞬間,二人又都變作不信的樣子。大狂搖頭道:「現時代的社會上哪有這種好人?除非小說作者筆下或者會發現此等俠客似的人物。再不然,那人就是個瘋子,所以說出這種瘋話來。你居然信以為真,真是傻極!」大狂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仍希望著那人如約而來,譬如夜行的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摸索前進,偶然眼前閃出一線白光,明明知道是一種幻覺,然而心理上必希望真有這種光線。仲癲心裡也在那裡想道:「季醉遇見的那個人也許以前受過父親的恩惠,今天特地來報德也說不定啊。再不然,就是父親生前曾借給他五百元,現在卻來還債了。」

二人正自想得出神,猛不防有一種清朗的語聲突然刺進他們的耳鼓道:「不必懷疑!不必懷疑!我已如約而來了。」這種聲音發自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於是三人把視線聚在一起。很驚愕地看時,只見一個漆黑的人影,踞坐在室隅一隻板箱上。季醉忙把煤油燈移近一些,照著那人面龐,不覺驚呼道:「咦?先生你……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呢?」

窮極無聊的陸氏兄弟見救星已經出現,心中只希望此人不是瘋子。三人瞪著六隻眼睛,向這行動奇異的怪人細看,覺得那人年紀果然很輕,渾身穿黑身緞,非常靈活,眉宇之間露著一股英爽氣概,眼珠大有使人畏懼的威嚴。再細瞧他腳上卻穿著一雙橡皮底的鞋子,方明白他進來時沒有聲音的緣故。

那人見陸氏弟兄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現為微笑。一面取出紙煙獨自取火吸著,神色非常安閑,倘有人闖進此室,發現這三個滿面慌張的人陪著一個行若無事的怪客,一定要稀奇不止咧。一會兒,那怪人又開口道:「三位先生,你們開開口,不要像做影戲一般啊。」

大狂與仲癲囁嚅道:「你從哪裡進來的呢?這裡的門……」

那人笑道:「不錯!門是關著,但是比此地更堅固十倍的門也不能做我的障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