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第六章

可是在這一剎那間,那位探長先生,整顆的心,已完全被驚奇的意緒所佔據,暗自驚奇道:這人竟是霍桑嗎?真想不到,但他為何不早說?探長走進來時,原也聽得那匪徒的驚喊,但他以為是聽錯的,此刻見這小孩,也認識這中年,喊他「霍桑」,方始確信無疑。一時他的心頭,頓又發生許多想法。他想:偵探名家的舉動到底是特別的,怪不得這肉票能夠安全出險,原非偶然僥倖的事。他們認識這樣一位大人物,果然名下無虛,幾名毛賊簡直不夠他帶。我們也算幸運,跟這大人物得了一個現成功勞,那注豐厚的報酬,是穩固了。我不解的,那孩子說什麼那副牌不牌,而這些毛賊,何以也認識他是霍桑?偵探長迅速地亂想,也不暇繼續深究,一雙充滿驚奇的眼,倏而變成滿含欽佩之意,立即搶上前來,向這中年的深深一鞠躬,高聲道:

「哦,先生就是霍桑先生嗎?久仰之至,佩服之至!」

他忙著說,又忙著伸過一雙手來,中年的明白他的用意,連說:「不敢,不敢」,立即也伸手和他握了一握。

世間無可形容的事件很多,眼前的事也算一件。當這偵探長先生,和這所謂霍桑握手之際,他感覺渾身的骨節,輕爽異於常日,許多汗毛孔內,似乎鑽出許多聲音,齊說「不勝榮幸,不勝榮幸」。這個霍桑,見這怪腔,不禁暗笑,趁勢湊近他的耳朵,低低說道:

「請你吩咐那位巡長先生和弟兄們先走一步,因為……因為我知道,這裡還藏著許多黑老。」

此時,這位偵探長對於這位中國唯一私家大偵探的命令,本已不敢違拗,經不起最後一語,又是從他耳官直達心窩的話,連忙回身說道:

「曹巡長,請你帶弟兄們,押著那八名男女毛賊,先回署中報告吧!因為……因為我想審審這裡油坊主人,是否有通匪嫌疑。」

那個嚇人模樣的人,依然獃獃地守著。巡長等一徑走到先前停車的所在,四面尋那汽車,卻已無影無蹤,以為那青年等不及,故已先駛回去,於是只能押著那些匪徒,安步當車,慢吞吞取道回署。

這裡油坊樓上,只剩下二人。霍桑見眾人走後,估量他們已走得遠了,舉目望著偵探長手內一支簇新的六寸手槍,徐徐問道:

「你這槍,是幾響,是哪國製造的?」

偵探長見問,忙不迭把槍遞過來,連說:

「這是兄弟新買的……這是兄弟自備的……九響九響……」

霍桑接槍在手,獨自玩弄了一回,也不開口,大有安閑無事的神色。偵探長有點耐不得,賠著笑臉問道:

「霍先生,你不是說這裡有……」

霍桑猛然抬頭,發為極嚴冷的聲吻道:

「對不起,先生,對於兄弟的名稱,可否改一改?兄弟覺得『霍先生』三字,怪刺耳的!先生所熱望的大偵探家,終有見面的一日,但是現在不必著急。」

這霍桑說時,繼續玩弄著那槍,目光咄咄逼人,神威凜然,好像一座金甲的天神。這種突如其來的怪語,使這偵探長,一時如進倫敦的霧陣,完全不解。他只覺眼前說話的人,神色有異,完全已像換了一人似的,他的心房不禁起了一種微妙的盪動,顫聲囁嚅道:

「你……你……你……你。」

前面的人,立刻很頑皮地學著他的話聲,介面道:

「我……我……我……我,我姓魯……魯——平——就——是——我。」

最後的一語,真有非常的力量。話方出口,偵探長的身子,只覺騰雲一般,逐漸飄浮起來。小樓上的樓板,塵封門窗椅桌,一切都在眼前旋轉,同時,身軀便搖搖欲倒。自稱魯平的中年漢,含笑上前扶著他道:

「探長先生,不用害怕,這裡並無吃人的『矮胡』,清醒些,叫魂是件麻煩的事。」

這樣說著,偵探長的雙目依然直瞠,嘴皮微微欠動,做出說話的姿勢,終於說不出話來。魯平又含笑說道:

「鎮定些吧,偵探先生,兄弟還有事拜託。這裡有一封信,費神乘便交給那老牌霍先生。再者,我們方才曾許一種報酬,魯平很重信用,這裡另有大洋一元,敬煩轉致我們幾個臨時的忠實黨員,聊表一點微意。」

魯平說完,果然取出一封信,和一張破爛不堪的紙幣,強行塞進偵探長的手內,末了,又將那支九響手槍,送在他的另一手內,說道:

「這是原璧,敬謹歸趙。」

手槍既歸原主,偵探長覺得適間外出旅行的全部勇氣,有一半已回了軀殼。勇氣來了,怒氣也來了,最使他憤懣的,卻是「這裡還有黑老」的一句話,無端累他空喜了半日,還說什麼豐厚的報酬,結果卻是很「闊綽」的大洋一元。越想越恨,他明欺這可怕可恨的敵人,兩手空空,不及取出袋內的小手槍,意欲揀中他的要害,加以冷不防的襲擊。不料一眼瞥見魯平一隻手內,正把許多小小的東西,一起一落,在那裡拋擲作耍,手法熟嫻而曼妙,像是江湖賣藝人的技術。一經凝眸細看,剛回府的那股勇氣,頓又上了火車。原來這一起一落的東西,恰是幾顆小小的槍彈,不知何時從自己槍內卸了去的。偵探長顫巍巍握著那支等於零的空槍,只聽魯平一陣狂噱道:

「無用的黑心先生,算了吧,留些精神,回署好哭訴咧!我覺得我們見面頗不容易,留一點紀念物,也是應該的!對不起,這些小寶物,兄弟拜領了!」

魯平說罷,把那九顆槍彈,就向懷裡一塞,頷首道聲「再見」,連下哼起「我本是散淡的人」的浪漫京調,一路踱著瀟洒的方步,揚長走了出去。

這裡孤零零留下了偵探長,眼看這怪物消滅以後,足足呆了三五分鐘之久,他用學撥琵琶般的手指,捉起那封信來,看時,只見函面寫著兩行:

敬煩臨時忠實部下某君便交

霍大偵探

親披

裡面兩張八行箋,一筆飛舞的行楷,絕不依照普通信件的格式,寫滿文言白話間雜的語句,寫的是:

最大的大偵探霍桑先生大鑒

久仰泰斗,無由識荊,甚憾甚憾!這一次因為種種紛亂的誤會,在不意中,竟使小子冒頂了大名。這是非常抱愧的,而該請罪的。微聞珠鑽會長王玉亭之愛子清官被綁一案,前途系委託先生出面辦理。小子對於此事,為守割雞焉用牛刀之誡,徑已越俎代謀,當於某日,督率臨時部下某某等六件,躬自「牽線」,直搗匪穴。所有男女霉蟲六條,茲已押入北區第四巡警分署,恭候。

先生鞫詢案情,在小子開開玩笑,解解睡魔,原不當作一回事在。

先生素以除暴安良為職志,亦或不以孟浪見責,清官無恙,暫留敝寓,交易條件,容再面議。更煩寄語。貴委託人為荷,拜託之至。此請。

道安

最小的小魯平手奏

這信的末後,另有「模模糊糊的一日書」幾個小字,偵探長看完這信,看看手裡一張破爛了的紙幣,看看那柄不爭氣的手槍,再看看這空洞的小樓之四周,遲鈍的神經上,真有點模模糊糊,渾如做了一場離奇的大夢。

很拉雜的,記述到這裡,這件因許多誤會而發生變化的新綁票案,已到了結束時期。所該補記的,不料這案情的後半節,另外還有一個可笑的誤會:原來那位珠鑽商會會長王玉亭先生,對這案子,始終並未委託過霍桑。只因他家在慌亂失措中,來了兩個難得來的朋友,這兩人恰巧穿的是西裝,恰巧內中有一個,也帶著眼鏡。他們問起這案,無意中提及霍桑,說:

「這事情倘能交給這偵探名家去辦理,必得滿意的結果。」

兩位朋友,原不過輕輕隨口一句話,不防傳入那位有膽做而沒膽當的阿六先生耳內,一時心虛見鬼,錯認說話的人就是那中國唯一的私家大偵探,冒冒失失,頓引起了自嚇自的恐慌,直至於嚇的腳下淌出油來。可憐他所通同的匪徒,偏偏也是一群綁票速成學院中的冒失鬼,彼此冒失,搭進了一個戲班,遂致演成許多冒失而纏夾的戲劇。更滑稽的,害我們那位精明的老友,跟著他們誤會而誤會,也上了一個小小的當兒,竟向霍大偵探,亂投了一封滑稽的書信。料想那霍桑如有機會得見這信,一定瞠目結舌,等於批閱卓勿靈的詩集,這其間,不知還要惹出什麼新鮮的誤會來。像這種含有傳染性的誤會症,四處蔓延開去,不知其所趨,豈非絕對可笑的笑話?尤其有趣的,魯平那日,帶了那個新進的部下,同到錫壽里去,原是別有事,不期竟逢這種奇事,也可說是巧不可階!至於這肉票清官,自從讓渡給魯平以後,對那豪富的王玉亭,最初本是預備獅子張口,重重敲他五十萬。因為豪富者的金礦中,大半帶些不純不粹的雜質,敲他一下,原非一件罪過的事。但他後來不知想到了什麼,竟然大慷他人之慨,自願打個倒九折,便放清官回去。於是軒然大波就此告了結束。

一星期後,魯平和一個青年黨員,在他們辦公室中閑談。青年眼內含著問句,魯平因問道:

「吳六,你對那麻雀的談話,不是還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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