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第四章

進來的那是胡小麻子,此時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樣和善,面容惶急而又陰險,一手挾著條絨毯,一手卻握定一柄鋒利異常的小刺刀。這孩子見他來勢不善,心房便跳蕩起來,連嚷著:

「喔唷,頭痛得很……痛死了……」

胡小麻子很可怕地一笑,介面道:

「嗄……頭痛嗎?巧極了!頂好多喊幾聲,你要不識相,喊別的話,這是什麼,看!」

孩子只覺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閃,正要抬身,未及開言,陡覺頂上天昏地黑,一條絨毯,已沒頭沒腦罩了下來。

寫到這裡,應向一人表示歉意。為了記述上的順手起見,累那學生裝的青年,在那弄內已獃等了許久許久。青年因為記著他同伴臨去「不要做成臨時電杆木」的一句叮嚀,所以他在弄內竭力把他的態度,裝作非常暇豫,雙手插在褲袋內,時時吹唇作聲,或是曼聲低哼各種歌曲,身子踱來踱去,並不呆站在一處。有時還和弄內的小販們,或小孩子們淡淡地搭訕幾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個寓公,因為點心偶然吃的太飽,所以在門外散散衛生步,而消消食的。總結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態度暇豫的方法,都用盡了。但他外表雖是如此,而他的內心,卻非常留意於四十七號門內的動靜,並且此刻他已專註意著四十七號,卻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號,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專註這家四十七號,也有緣故,因為他在無意中,和弄內人隨口搭訕,對這四十七號屋的內容,不期探知了幾點,這幾點雖很簡略不明,但在這青年,卻認為極有研究的價值。

據說,這四十七號屋中的寓公,遷入至今,還未到一月,屋主是何姓名,是何職業,卻為這屋中人遷入以來,絕不和弄內鄰居交接,所以鄰居也無從知道,只知屋內常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子,每天出入。這人狀貌很魁梧,服裝很華美,像是一個有錢的人。大眾意想,以為這魁偉男子,大概就是四十七號的屋主,此外進出的人們頗多,品類很雜,一時無從記憶。

三日以前,大約晚上九十點鐘時候,這條崑崙路上風馳電掣般的,駛來一輛大號轎式汽車,就在這裡弄口停下。車中首先跳下一人,就是這四十七號中的魁偉男子,隨後陸續又從車內走出三四個人,服裝長短不一。這些人團團簇擁著一個十餘歲的孩童,露著一種保護唯恐不周的樣子。孩童半身裹著一條絨毯,遮的密不透風,面目如何,無從窺見。據這些人告訴弄內愛管閑賬的人說,這孩子是他們主人的獨生子,本在某校讀書,因為突患急病,不能冒風,故用汽車特從學校接回來醫治。他們說時,那魁偉男子,露著憂急之色,似嫌這些人多說話耽誤時候,接著,便督率他們,圍繞著那孩子,慌慌忙忙。蜂擁進了四十七號屋子。

以上云云,都是青年在無意中所探知的。青年對於這些話,反覆咀嚼著,覺得很奇異:第一,屋中人的姓名職業,竟無人知道;第二,絕不和鄰居交往;第三,進出的人,品類很雜。拿這以上三事,和三日前汽車中的一事合看,便覺很有許多可疑之處,再證以自己方才親歷的事情,尤覺得可疑了。青年因為越想越疑,精神覺得專一,最使他納悶的,這四十七號屋中,自這可疑的短衣漢子,匆匆進門以後,便像石沉大海似的,始終不見第二人進出。青年腕上也有一個銅質手錶,當他第十五次看這表時,他計算充當臨時義務巡警,已有一小時又十分鐘之久。於是他又焦躁地想,他那同伴為什麼還不來。

正納悶間,忽見他那中年的同伴,匆匆來了。中年的一走近他身畔,就低聲問他說:

「一件奇怪的事,你看見嗎?」

青年道:

「我也正為遇了一件奇怪的事,所以很焦灼地等著你來。」

中年的道:

「嗄,你也遇見一件奇怪的事嗎?什麼事呀?我所說的,是為一個短衣漢子,這人一手拿幾盒煙,一手卻提著一個酒瓶。我覺得這人很有點奇怪。」

青年一怔道:

「是呀,我也正為這個短衣漢子的事。」

中年的道:

「嗄,也為他嗎?實對你說吧,方才我們二人進弄內的時候,我早已一眼先見了他,而且一見就覺得這人很可疑。但因另有要事,一時不及兼顧,所以臨走特地又囑咐你,不要做成臨時電杆木,意思就是使你注意這個短衣漢子。但你此刻為什麼說他奇怪?」

青年便把那短衣漢子見了自己,如何有些畏怯,如何慌慌張張,閃入四十七號屋中,以及後來在無意之中,如何對這四十七號,問知了幾件事情,和他自己的疑念,一一述了一遍。中年的想了想道:

「嗄,依你這樣說,事情更加奇怪咧!別的暫且不說,單說這短衣漢子,此刻我來時,在離此不遠的一條馬路上,劈面又遇見他。他見了我,像你所說一樣,也有同樣的害怕,看他逃命般的一陣亂闖,就不見咧。但這還不算絕對奇異,最使我奇異的,這人先前拿的紙煙和酒瓶,此刻仍分兩手拿著。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

青年訝聲道:

「真是可怪之至了!但是更可怪的,為什麼我在此地守了一點多鐘之久,並未見他外出,而你卻又會遇見他?或者是另外一個人吧?」

中年的微笑道:

「另外一個人嗎?形態相同,連手內拿著紙煙酒瓶也相同,豈不太巧了嗎?你這傻子,你不見他向外,難道他不能從另外一扇門中出來嗎?我所以為奇怪的,不為這個,卻為這短衣漢子,為什麼打這裡門進去,而又打另一個門內外出,並且時間已隔一點多鐘之久,為什麼手中的東西還不曾放去。這不是很值得研究的事嗎?」

青年呆了一呆,中年的續道:

「但你既懷疑這短衣漢子,又懷疑這間屋子中的事,為什麼呆站在此地,而不注意這裡有無後門?」

一語提醒了青年,滿面漲得通紅。中年的含笑看他一眼,似乎譏笑他說:

「你真是個電杆木!」

又道:

「話說的太多了,我們既在懷疑人家,不可使人家懷疑我們。來吧!我以為眼前的問題,比我們原本想來查訪的事,更為要緊一些咧!不過,恐怕已經太遲了。來吧!來吧!」

中年的旋說旋行,腳下並不停步。他們轉身從右手橫力的支弄里,抄入後面一條弄堂,青年卻低頭隨在中年的身後。一時他們已找到四十七號的後門,一眼望見那扇矮闥門上,已綰了一具銅鎖,中年沉著臉色,自語道:

「唉!一定遲了!」

二人正在伸頭探腦向這四十七號的後門張望,湊巧後來一個五六十歲的年老佣婦,一手提了一銅壺水,蝸牛似的,在那邊走來。這年老佣婦見二人站定在那裡,忽然咕噥起來道:

「阿彌陀佛,外國醫生倒來了!可憐可憐,我看那個少爺是靠不住了!兩個人兩面擁住了他,走路也不會走咧!阿彌陀佛,可憐!」

二人回頭,聽這年老佣婦咕咕噥噥了那幾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特地向他們說的。青年目光一閃,正想上前和伊搭話,中年的急忙向他使個眼色,一面很和藹地問這年老佣婦道:

「老婆婆,你說什麼?這四十七號里,不是已沒有人了嗎?我們是外國醫生。」

年老佣婦停步說道:

「哦,先生們是哪醫院派來的嗎?你們來得遲了。我看見的,他們陪了那個少爺,先後慌慌忙忙,都出去了,就是到你們醫院裡去了。」

這年老佣婦說畢,走到對方一個石庫門前,去推那門,嘴裡還連念「阿彌陀佛」,說:

「老年人的眼睛,是瞞不住的,那小少爺,三日前用汽車接回來,病已很重,現在只怕阿彌陀佛,真的靠不住了。」

青年和中年人聽著,二人默然忽視了一眼,中年的望那對方石庫門已緊閉,立刻舉足在四十七號闥門上,重重踢了幾下,大聲喊道:

「喂,收電燈費,有人嗎?」

三五聲不見答應,兩邊骨碌一望,見弄內無人覺察,立即伸手抓著那闥門上的鎖,輕輕一捩,這鎖大概是冥器店的出產品,一捩已捩在手內。但那闥門裡面的一扇門,也用耶爾彈簧鎖鎖著,中年的卻又急急取出一大串鑰匙,在鎖孔內探進取出,眨眼間已忙著配了好幾個。這二人對於這一種事情,似是個中老手,一人工作,一人用身子遮住在前面,順便望風,而那中年人的手段卻迅捷得一似搖急了的電影,轉瞬二人已掩入屋內。

二人順手闔上了門,穿過灶屋,到了樓梯之前。中年的如前高喊道:

「收電燈費,有人沒有?」

他們好似進了墳場,仍寂寂地絕無迴響。中年的大踏步闖入客堂,四下一望,走到廂房門前,如前捩去那具銅鎖,推門進去,見除了兩張床鋪,除外絕無所有。

他們回身蹬蹬蹬上了樓,跨入客堂樓中看時,觸目都是零亂的景象,隨處顯露這屋中人,已是棄家而走的樣子。約略察視了一下,見並無可注意之物,他們便又匆匆走入隔壁的廂房樓。只見這間屋子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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