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第三章

其中胡小麻子,乃是比較乖覺的一個,在這萬分惶急的當兒,頭腦也比較的清楚一點。他見餘人驚的骨筋酥軟,一籌莫展,勉強捺定了胸頭的跳蕩,向眾人搖搖手,叫他們暫且不要慌亂,一面扳著老槍阿四的肩膀,用力搡了幾下道:

「阿四,你不要大驚小怪嚇人,我知道你有那種鬼頭關刀的脾氣,膽子又小,照子又不亮,遇見隨便什麼事情,瞄頭還沒拔准,就要雞毛報,活見鬼!通子里有人立定了低聲說話,也是常有的事,不要是你自己瞎起疑心,弄錯了吧?」

眾人起先聽了老槍阿四的話,再加聽說那人的狀貌服裝,阿六哥本人已一一認為合符,大家心目中都以為老槍阿四所見的那人,千真萬真,必是霍桑無疑了。此際一聽胡小麻子的一番話,想起老槍阿四,平素果然非常膽小,而又非常冒失,又覺這話不為無理。況且阿六哥來報告的事,還只是當日發生的問題,司馬懿的大兵,來得似乎不致如此之快,或者真是老槍阿四因疑見鬼,也說不定。眾人很聰敏的這樣想時,緊張的心理,頓覺寬鬆了好些,於是眾聲一片雜亂,搶著向老槍阿四道:

「對呀,老槍,恐怕是你自己照子過腔,活見鬼吧!頭路沒有摸清,就這樣鬼頭鬼腦逃了進來,別人原本不在意的,看了你的樣子,反要弄假成真,闖出禍來咧!」

老槍阿四狂喘猶自未止,反碰了眾人一個大釘子,兩眼直翻,雙足亂頓道:

「什麼?什麼?瞄頭沒有拔准?照子過腔嗎?好好好,不相信隨便你們!明明那兩個人,商議了一會,一個在這裡把風,一個是去放龍的!」

老槍阿四又氣又急,索性格外道地,又添些嚼頭道:

「對你們說不相信,那個去放龍的就是霍桑。臨走,他還拿出一本日記簿,望著此地門口不知寫了些什麼,又向那個年紀輕些的,低聲說了幾句不知什麼。我是聽見的,他說『橫豎你有手槍,等他們出來,儘管開槍!』年輕的點頭說『絕不放掉一個』,又教他多帶些人來。這時候,大隊人馬一定在路上了,跌饞牢是人人怕的,不相信隨便你們!對不起,我只好腳里明白咧!」

他說完,雙肘把眾人亂擠亂撞,果真預備殺出重圍,腳下明白咧。眾人一把急急抓住了他,看他這副萬分情急之狀,又覺事情斷斷不是誤會了。這時眾人的心,宛然成了一種具有伸縮性的東西,恰如俗語所說,成了三收三放,才得略為解放一時,又緊收起來。正自亂的一天星斗,不防隔壁廂房樓上,長腳金寶聽得了聲音,反拴了門,也闖了過來。他一眼望見許多石灰鋪鋪主般的尊容,當然也大大的吃了一驚。胡小麻子迎面嚷道:

「啊喲,你讓那小老爺一個人在那邊嗎?」

長腳金寶喘息著道:

「我本不放心走過來的,我已耐了好半天了,被你們大呼小叫,膽要嚇碎咧!什麼霍桑不霍桑,什麼事?到底什麼事?」

眾人見了長腳金寶,也不暇再顧別事,一時好像搗亂了鴉鵲二家公館,搶命把老槍阿四的話,歷亂都告訴他。長腳金寶未及聽完一半,一雙小圓眼珠,已瞪得胡桃般大,死瞪著酒甏阿毛,不說別的,只把長腳亂頓道:

「如何?如何?我老早說的,這個惡鬼連江南燕和毛獅子這種名件,尚且不在他的話下,何況你我!老大又不在家,怎麼弄呢?怎麼好呢?」

大家滿望他有什麼方法,不防雪上加了些霜,加之老槍阿四隻顧奪路要走,本來心不亂的,也要亂咧,一時滿室只聽「呃嘿」「呃嘿」乾咳的聲音。老牌美女此時雙手捧定那支寶貴的老槍,姿勢類如道士捧朝笏,患了熱症似的,嘴裡只顧喃喃吶吶說:「阿呀,怎麼好?老大怎麼不回來?」「阿呀,怎麼好?老大怎麼還不回來呀?」失魂般的念念有詞。一時伊聽了長腳金寶的話,神識暫時似已清楚了些,想起酒甏阿毛方才那番狠勁十足的話,不期飄轉伊打折頭的媚眼,瞅著這位大無畏的英雄,眼角滿含哀龠之色,似說「我的英雄呀,是這時候了,想個方法出來吧!你說你有手段對付的!」可笑那阿六哥,周身早已麻木不仁,上半個身子失了重心,勉力支持在鐵床架子上,嘴裡說不出話來,死魚般的眼珠,也同樣的死瞪著這位大英雄。可是他們不望這位大英雄猶可,一望這大英雄時,見他那雙英雄的眼珠,兩個瞳仁差不多將要並家,再挨片刻,一定要打眼下那個深深的刀疤裡面,一齊露出來咧!

總之,在這幾分鐘中,這間客堂樓上,已陷入於神秘不可思議的區域,許多神道,大都搖身變化,都已變成了沒腳的螃蟹,沒頭的蒼蠅,沒眼的海蜇。最奇怪而又可笑的,他們耳內聽了「霍桑」,腦筋似已「嚇傷」,因此,搗亂盡著沒命的搗亂,對付的方法,卻終於毫釐絲忽都沒有。

記者寫到這裡,應當代表這些神道,鄭重聲明一句:他們在先前雖然並不是什麼聖經式的正人君子,但記者可以保證他們,對於現在所乾的這種偉大事業,一個個都還是和尚結婚,破天荒第一次嘗試。唯其對這偉大事業的經驗,既嫌不足,於是遇了一點風吹草動,便都魂盪神搖,急成了沒頭神。依記者想,若在資格較深的斲輪老手,遇了這一點小小的風浪,決不致無法可施,也決不致急成這個份兒。

當時室中的眾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他,差不多已到了束手待斃的最後一步。正自上天沒路,入地無門,忽然胡小麻子不知在他腦海里的哪一部分中,居然急出了一個方法來,硬著頭皮,連忙搖手阻止眾人的搗亂道:

「拚死無大難,叫化再不窮,你們就急死了也無用呀!難道大家這樣天打木人頭,坐等他們捉死蟹嗎?」

這話一發,眾人覺得胡小麻子,必已得了什麼妙計,不禁哄然鬧將起來,用了似哭似笑的聲音,爭先地問:

「你有什麼生路?依你怎麼樣?依你怎麼樣?」

胡小麻子道:

「依我嗎,大家碰碰額骨,頭先派一個人,悄悄出後門。一來照照後門外面,有線頭沒有線頭;二來,還可以抄到前面去,把那個赤老,仔細拔一下子瞄頭。雖然老槍說的話活靈活現,情願再去看個明白為妙,不知自然最後。萬一路道真的不對,我們只好準備亮工。我想鷹爪要來,早已來了,能夠大家出松,總算祖宗亡人都在家裡。萬一扯(讀如蔡走也)不成,要跌饞牢也是命里註定的,只好值價點了!」

胡小麻子慨然說畢,眾人又「哄」的一聲,齊喊贊成。胡小麻子道:

「不過誰先出去照一照呢?」

他說著,歪眼看著酒甏阿毛,不防酒甏阿毛似乎預早料到這一著的,視線早已避了開去。至此,老牌美女方始徹底覺悟,這位英雄真是一包膿一包蔥的英雄,只得回頭龠求阿六哥道:

「這是大家的事,費你的心走一趟吧!況且你是親眼見過的,可以看到底是不是那個千刀萬剮的殺千刀斷命人……」

老牌美女沒說完,不料阿六哥死賴在鐵架子上,幾乎要掉了頭,表示寧死不幹。眾人大家謙虛客氣,結果還是胡小麻子,義形於色,自告奮勇,便問老牌美女道:

「那柄傢伙呢?」

老牌美女急急檢出一支手槍,是嶄是黃,不得而知。但胡小麻子接了過來,向袋裡一塞,勇氣似已陡增了十倍,遂把青龍角上的帽子一拉,帽舌照前掩住了眉毛,一面出了房門,匆匆下樓去了。

在蹬蹬蹬蹬的梯響聲中,眾人的臉色又改了一種式樣。大家鴉雀無聲,都露著一副囚徒待決的樣子,而且不約而同,都有一個熱烈的希望,希望胡小麻子一回來,便重重埋怨老槍阿四,說他是「照子過腔」。不多片刻,胡小麻子果然回來了,但眾人抬眼向他一望,不用多問,就知希望已成肥皂泡兒。只見胡小麻子失驚大怪,喘噓噓道:

「快些!快些!準備亮工吧!」

眾人急問怎麼樣,這問句尤其老槍阿四問得更急更響,胡小麻子道:

「真的,那個赤老,死盯著此地門口,兩手插在褲袋裡,褲袋凸出一大塊,手槍一定有的!而且一副四六開招的面色,看起來決不止他一個人,近處一定還有埋伏!」

眾人忙道:

「那麼,後門,後門怎樣?」

胡小麻子道:

「還好,後門外不像有什麼可疑的人。管不得許多了,趁早大家走吧,越快越好!」

胡小麻子一面說,一面飛眼在眾人臉上繞了個圈子,又道:

「此地有兩位阿兄,吃相太難看,只好陸續分著先後出去。」

酒甏阿毛道:

「那麼,我先撤!」

胡小麻子道:

「慢!」

老牌美女道:

「呀,我們走了,老大怎麼樣呢?萬一他不識相,撞死撞了回來,不是倒霉了嗎?」

胡小麻子道:

「嫂嫂不要發急,快些預備!我們走後,馬上分頭打發人到那幾處老大常到的地方,快去找他,告訴他。現在只好頭痛先救頭,腳痛先救腳咧!」

酒甏阿毛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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