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第一章

這一條錫壽里二弄,是個著名的囂煩的地點,里中雜處著幾十家中下階級的住戶。弄內自早至暮,找不到一點寧靜的時刻,各種小販帶著他們小小的店鋪,川流不息,高唱而入,長腔短調,一應俱全。這些聲浪,和屋子中的牌聲劈啪,以及小孩子們的大哭小喊,常常攪作一片。有時不幸而逢到不利的日辰,還有些娘娘們為了沙粒般的小事,一言不合,便假座這露天會場,各各開動天然的留聲機,互相比賽起來。其間許多含有藝術化的絕妙好調,大足使舞台上的探親相罵,相形見絀。這在別的弄堂中,未必常有這種現象,而在這錫壽里內,差不多已司空見慣,所以有人說,大概也是風水使然。記者此刻所要說的故事,恰巧發生在這囂煩的地點,因此記者有個要求,希望讀者先生們掩住一個耳朵,別聽那些嘈雜的聲浪,而用另一貴耳,單聽記者的報告。這天下午,大概在三四點鐘時候,這條熱鬧的錫壽里內忽然光臨了二位貴客。這二位貴客身上,一式都穿呢質學生裝。一個年齡較長,已在中年,頭上戴得一頂黑呢銅盆帽,帽邊覆及眉際,鼻架灰色圓鏡,兩眼炯炯有光。此人左胸前的衣袋中,露有一支自來墨筆,和一冊袖珍日記。其他一個卻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狀態也很英俊。二人雄視闊步,走入弄內,腳下的四隻皮鞋和弄內的石板親密地接著吻,每一舉步,格格有聲。

在平日,這錫壽里二弄內,穿著這種服裝的人物乃是難得見得。因此,這二位生客一進弄口,由那皮鞋聲的介紹,引得那些忝為地主的人們,不期微微起了一點注意。尤其幾個小孩子們,各自拿了一塊碎磚,正在石板地上玩著造房子的遊戲,至此,建築的工程暫時也告停頓,卻把烏溜溜的眼珠目送這二人的背影。

二人並肩行來,絕不瞻顧,其中青年的一個,似乎先前曾經到過這裡,只顧搶先舉步,向弄底走來,情形似很熟悉。可是他們將近走到弄底,約莫還有一二十個門口,青年忽把腳步放慢,回頭向那中年的同伴低聲說道:

「到了……我們最好別再走過去……」

青年說時,伸手指著弄底結末一個門口,這一家的門牌乃是四十八號。當下,那中年的見說,便也收住腳步,依著青年所指,在灰色的圓眼鏡里飄眼遙望了一下,微微點頭道:

「哦……沒有弄錯嗎?」

青年道:「沒……這裡共只三條弄堂。我記清楚是第二條弄,第末一家,第四十八號屋子。」

中年的道:「如此,我去去就來,你且等候一會兒。」

青年道:「也好,什麼時候你再來?」

中年的伸臂看看臂上一個鋼質手錶,略略躊躇了一下,方答道:

「大概要隔一小時,你耐性些,必須留意。」

青年忙點點頭。二人說罷,這中年的一個,便背過身子,預備回身向外。但他一時並不舉步,卻把那雙敏銳的眼珠,在灰色的眼鏡片內,轉動了一下,側著頭顱,眼光透出片外,像在凝想什麼似的。這樣約有四五秒鐘,隨後又向青年身前,挨近一步,嘴裡說道:

「我去去就來,但你不可做成臨時電線木,耐性一些,必須隨時留意。」

這幾句話語聲較高,不像即刻說的那樣微細。青年似乎不明白他重複再說這話是何意思,但也不說什麼,只顧答應:

「知道了。」於是這中年的,方始一徑回身,沉倒了頭,匆匆向外去了。

當這二人站在弄內,一問一答之際,他們似乎並未覺得,暗中卻已引起一個人的注意。這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短衣漢子,生著一副獐頭鼠目的面貌,身上打扮,像是一個僕役模樣。這短衣漢子,在前面二人進弄的時候,一手拿著幾盒捲煙,一手提了一個酒瓶,恰巧也打弄外跟蹤進來。本自興沖沖地一直向前闖,偶然抬眼,見了前面兩個人,不覺縮住步履,頓露一種注意的神情,當下探頭探腦,向前張望了一回,便把腳步放慢,遠遠跟在二人身後。剛自走了不多幾步,只見前面的二人,已立定了身子,在那裡向著弄底,指指點點,低聲說話,形狀頗為詭異。短衣漢子一一看在眼裡,神色愈加驚異,看他緊皺著眉頭,伸頭縮腦,似欲搶前幾步,抄在二人之前,潛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腳下卻又趑趄不前,望著前面,大有畏懼之意。正在欲前未進的當兒,恰值那兩個學生裝的人物已說完了話,中年的一個,沉倒了頭,匆匆回身向外,那青年卻全神貫注目送著他。短衣漢子趁這一個罅隙,立刻慌慌忙忙,好像燕子穿簾、蜻蜓點水似的低頭疾行幾步,掠過二人身旁,一直走到弄底,在結末第二個門口裡面,急用鑰匙,開了彈簧鎖一閃閃了進去,進得門來,順手急急關上了門,猶自喘息不定。

在短衣漢子的意思,以為自己腳下走得很快,面上又裝作淡漠無事的樣子,這兩個學生裝的人物,未必就會留意。不料二人中的青年,目光異常敏銳,他一面目送他的同伴向外,一面卻見一個短衣人,匆匆忙忙,打他身畔擦過,神情有些鶻突可異。他不禁收轉視線,斜睨這人的去處,眼梢里,只見這短衣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弄底結末第二家門口,便急急推門走了進去,臨時跨入門內,卻還很迅捷地旋過頭來,向外望了一眼。青年心頭驀覺一動,覺得這短衣人的神情,好似小孩誤觸蛇蠍,大有惶恐的意味,其間絕非無故。腦底才自轉念,同時只聽那邊「砰」的一聲,那結末第二家的兩扇石庫門已是緊緊關上。在這當兒,這重大而急促的關門聲,不啻成了一個火種,頓把這青年腦底的一片疑焰立時燃了起來。

起先,這青年遠遠站在那裡,他的注意力不過集中於門牌四十八號的結末一家,至此,連那比鄰四十七號也連帶引起注意。

以上云云,都是故事中的第一幕。那第二幕的表演地點,卻在四十七號的石庫門內。這四十七號,是一所兩上兩下的屋子。走進門來,小小一方天井中攤著許多家用雜具,如腳桶、簸箕、小風爐以及洗衣器具等類,很是凌亂無章。客堂裡面比較的整潔一些,陳設幾種粗簡的椅桌,正中板壁上居然也懸著一幅畫和一副對聯。這畫年代已古,真是古董鋪外的古董,畫著一個漁翁得利,工楷寫著「八大山人」的署款。那副對聯,上聯「東壁圖書西園翰墨」,下聯卻是「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我們看了這種風雅的裝飾物,對於屋主人的身份如何,品行如何,雖不能完全明了,卻也可見十之八九。客堂左側那間廂房,門上綰著具銅鎖,裡面當然沒有人在。總之,這四十七號石庫門中,當那手拿捲煙和酒瓶的短衣漢子未進門前,樓下兩間屋內,簡直寂寂無人,靜悄悄地,真像星期日的學校授課室。可是樓下雖極冷靜,而樓上卻頗為熱鬧。因為此時,闔屋中的眾人,一股腦兒,都聚在客堂樓上。

再說這客堂樓內,乃是一間卧室,其中傢具,中西雜陳,情形也很雜亂,踏進去一望而知,不像是個規規矩矩的正式人家。靠著板壁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床,床中間一張大約民國五六年的報紙上,鋪著一副鴉片器具。這副煙具上面,所沾煙漬的數量,不說小說家的虛頭,足足和海上的明星相彷彿。那茶晶似的煙燈罩內,透出黃豆大的一粒火焰。室中左面,沿窗靠壁,另設一張短榻,這裡本有一扇板門,可通隔壁廂房樓,可是這門已被短榻堵住,不能通行。一室之中,光線異常黝黯,雖在下午三四點鐘,已像垂暮,卻因窗前懸有一重深色的窗帷,外面天光打了回票,不能光臨室內的緣故。因此鐵床上的那盞小小煙燈,在它原有的重要職務以外,倒又兼了一種借光的差使。

這當兒,這客堂樓上,一共鬼魅般的蟄伏著四尊神道。這四尊神道各有各的特點,很值得逐一介紹一下。室中第一尊神,是個婦人,伊在四人中乃是中堅分子,有個尊貴的名號,叫做「老牌美女」。但是餘人很恪恭地避著諱,都稱伊為「嫂嫂」而不名其號。此時,伊悄然站在右方靠壁一張半桌之前,手拿一支年代陳舊的鴉片煙槍,正在細細收拾。這位老牌美女,年約三四十歲,身穿一件半舊的緞襖,煙容滿面,兩靨還有許多雀斑。但雖如此,滿臉卻還不惜所費,厚厚塗著一重雪花粉。伊的嘴角銜著一個竹製香煙嘴,小半段殘煙火,卻早已熄滅。伊一面收拾煙槍,一面嘴內獨自咕噥不絕,可是語聲很細,再加竹煙嘴的阻礙,說話更含糊不清。仔細聽時,伊在那裡咕噥道:

「阿六哥,你安心橫一會兒,等我裝口煙你香香!這又何必上什麼心事,等我們老大回來,不妨從長計議!」

婦人嘴裡這樣咕噥,伊的精神極為專一,視線死釘在牆上,絕不旁視。伊所說的阿六哥,這時坐在鐵床下首的床沿上,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身上雖穿短衣,卻還整潔,面貌和室中的餘人比較,也覺略微清俊,只是坐在那裡獃獃看著那盞煙燈,態度很是窘迫,分明胸中藏有一件猶疑莫決的事。當下,他聽婦人指名向他說話,好像夢醒似的抬起眼來,點了點頭,還沒介面,不防室內第二位神道卻開口發言道:

「阿六哥,嫂嫂說的話一點不錯,萬事都有我們弟兄們在著,總不叫你吃虧,何必擔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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