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綠屋疑雲

我們離開查德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非常晚了。從牧羊人灌木區的查德家到蘭柏特的巴茲爾家,一路上既漫長又無聊。這導致第二天早上,我們睡到很晚才下樓用餐。那晚我就在格蘭特家過夜了,真是不好意思,起床時竟然差不多中午了。雖然很遲用餐,然而我們卻一點都不著急。餐桌前的格蘭特尤其顯得怡然自得,我懷疑,如果擱在最上方不是一份電報的話,他不會打開那堆信件的任何一封——在現代人漫不經心的生活中,它倒是非常成功地令人感到緊迫。巴茲爾像剝蛋殼、喝紅茶那樣,心不在焉地打開電報。他讀著電報,雖然一語不發,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有點不對勁,讓我感覺到眼前這具文風不動的軀體突然緊繃了起來,就像是鬆了弦的吉他又被扭緊。雖然巴茲爾一言不發地坐著,可是我知道他頭腦彷彿被一桶冰水當頭潑下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出我的意料,他悶悶不樂地回到座位,重重地坐下,像踢開腳邊的喪家狗一樣,把電報狠狠踢開,然後快步走到我面前。

「你覺得怎麼樣?」他邊說邊在我面前攤開那份電報。

電報的內容是:

請速至。詹姆斯精神狀況危急。查德女士。

「她是什麼意思?」我停了一下,不悅地說:「這幾個女人老是叨念著,可憐的老教授打出生就發瘋了。」

「你錯了。」格蘭特沉穩地說,「的確,明理的女人總認為好學的男人全是瘋子;沒錯,實際上,女人認為無論哪一種男人都是瘋子。不過,她們並不會把這種想法寫在電報里,正如她們不會在電報里向你宣稱草是綠色的、上帝是博愛的;這些事情是老生常談,通常也是個人私下的想法。不過,查德小姐竟敢在郵局的陌生女子面前寫下她弟弟腦筋有問題這件事,顯然,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所以她才不得不這麼做。她想不出其他足以讓我們馬上動身的方法。」

「這招很有效。」我笑著說。

「嗯,沒錯。」他答道,「這附近有個馬車招呼站。」

我們趕緊坐車,一路上經過西敏寺大橋,穿過特拉法加廣場,最後沿著皮卡地里前行,來到亞斯畢吉路。巴茲爾一路上都沒吭聲,直到打開查德家的大門時,他才開始說話:

「我的朋友,信不信由你——」他說,「這件事,無論在倫敦或在任何文明國度中,都是最古怪複雜的一項奇事。」

「深表同情也深感敬意,可是我不大了解怎麼回事。」我說,「這個魂不守舍的老傢伙,總是在虛幻世界的邊緣夢遊著,因驚喜而發瘋,有什麼奇怪的呢?他的腦袋像蘿蔔那樣難以理喻,心靈像張蜘蛛網,沒有力氣去面對命運突發的變化——這又有什麼不可思議?簡而言之,詹姆斯·查德因為興奮過度而精神失常,這有什麼奇怪的?」

「這真的一點也不奇怪,」巴茲爾靜靜答道,「如果教授發瘋了,絕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他重複說,「我說的奇怪現象,並不是這件事。」

「那麼,」我跺著腳問道,「奇怪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奇怪的地方是,」巴茲爾拉著門鈴說,「他並不是因為興奮過度才發瘋。」

才進門,就看見身材高壯的查德大小姐擋在前頭;另外兩位小姐也各自擋在走道和小客廳前面。她們好像想要擋住什麼,不給人看見。這三位小姐就像是梅特林克 奇異的戲劇作品中,穿著黑衣的三位女士;她們就像是希臘悲劇中的唱詩班,不讓觀眾目睹災難的真相。

「請坐下吧!」其中一位說,她的聲音生硬中帶著傷痛,「我想,我還是開門見山地告訴兩位吧。」

她黯然失神地望向窗戶外頭,以平穩而機械化的口氣繼續往下說:

「我還是一五一十從頭細說。今天早上,我在收拾早餐用具時,兩位姐妹因為身體不大舒服,便待在樓上沒有下來。那時,我弟弟走出房間,我本來以為他是要拿一本書。可是,當他走回房間時,手上並沒有拿書,而且是望著空爐架站了好一會兒。於是我就問他:『你是不是要找什麼東西?我幫你拿。』但是他沒有回答我。他這種反應並不奇怪,因為他常常心不在焉。我又問了他一次,他還是不理我。有時候,他就是整個人都沉浸在他的學問里,這時只要在他肩膀上拍一下,就可以讓他回過神來,所以我繞過桌子走近他。接著,我所受到的驚嚇實在難以言傳。現在聽起來好像很蠢,可是在當時卻覺得十分嚴重,簡直讓人精神錯亂。事情是這樣的:詹姆斯竟然只用一隻腳站立。」

格蘭特微笑著,關切地搓著手。

「用一隻腳站立?」我重複她的話。

「是的。」這個女人的嗓音嘶啞,音調中不帶一絲情緒。「他用左腳站立,右腳則翹起來,腳趾朝下。看他這副怪模樣,我便問他是不是腳痛。可是,他的回答卻是把一隻腿彎成直角,指向另一隻腿,腳趾頭朝著牆壁,而且還是滿臉嚴肅地看著火爐。」

「『詹姆斯,你怎麼了?』我不由得喊叫起來,因為我真的嚇壞了。他的右腳在空中踢了三下,然後舉起左腳,也在空中踢三下,接著,他像陀螺一樣地把身子轉了個圈。『你瘋了嗎?』我叫道,『你為什麼不回答我?』他停了下來,面向我,像平常那樣看著我,眉毛挑得高高的,戴著眼鏡的眼睛睜得很大。我把話說完,有一兩秒鐘的時間他還是靜止不動,接著,他唯一的回答就是:慢慢從地板上抬起左腳,在空中畫起圈圈。看到此情此景,我只好沖向門口,急忙呼喊克麗斯蒂娜。接下來幾個小時內發生的恐怖事情,我就不一一細說了。我們三姐妹都對他說話,請求他回個話。我們好話說盡,連死人也說成活人了,可是他依舊一直板著臉孔跳舞。他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或是整個人被魔鬼附身了。從那時開始,他就沒有再對我們說過話了。」

「他現在人在哪裡?」我站起來激動地說,「我們不能丟下他不管。」

「科爾曼醫生在陪他。」查德小姐平靜地說,「他們在花園裡。醫生認為呼吸新鮮空氣對我弟弟有幫助;他也不能上街去。」

巴茲爾和我連忙走到窗前一探究竟,從那兒看得見窗外的花園。這是個小巧而舒服的郊區庭院,花床十分整齊,看起來像是染過色的地毯。不過,在陽光普照的夏日裡,這些茂盛的花兒卻生意盎然,充滿了熱帶風情。兩個人站在明朗青翠卻圓滾滾的草坪中央。其中一位男子身材矮小看起來很機靈,留著黑色絡腮鬍,頭上戴著光鮮的帽子——我猜他就是科爾曼醫師——;雖然他說起話來沉穩清晰,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很緊張。另外一位,就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聆聽的表情像個老祖父,眼睛則像是貓頭鷹眼鏡片上閃爍著強烈的日光,一如前天晚上,當巴茲爾大聲質疑他的論述時,他的眼鏡片上映照著的燈光。此刻的他,和昨天晚上的那個人之間,只有一點不同:現在的他,雖然一臉平靜地聽人說話,然而雙腿卻非常努力地跳著舞,活像是一具傀儡。庭園的整潔鮮花和耀眼的日光,更讓眼前的奇景增添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色彩;這是個由隱士的頭加上小丑的腿所組合而成的奇景。奇蹟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如果發生在夜裡,反而顯得可信而稀鬆平常了。

這時,查德教授的二姐走進房間,有點虛弱地湊近窗子。

「你知道嗎?阿德萊德,」她說,「大英博物館的賓厄姆先生三點還會過來。」

「我知道啊。」阿德萊德難過地說,「我得實話實說。唉,為什麼運氣總是這麼差。」

格蘭特突然轉過身來。

「你說什麼?」他說,「你要對賓厄姆先生說什麼?」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教授的姐姐兇巴巴地說,「我們要把他可怕的發病情形如實相告。你想,像他這個樣子,還能負責亞洲古手稿的事務嗎?」

好一會兒,她指向院子里的那個人;教授洗耳恭聽的臉閃亮著,他的腳則動個不停。

巴茲爾突然把表掏出來看。

「大英博物館的人什麼時候到?」他問。

「三點。」查德小姐簡要地回答。

「那麼我還有一小時的時間。」

格蘭特二話不說就拉開窗戶,跳進花園。他沒有直接走向醫生和瘋子;而是繞著花園小徑小心地接近他們,卻又裝作一臉平靜。最後,他在他們幾英尺之外停了下來,看起來似乎正數著褲子口袋裡的零錢,此外我還看見他不住抬頭張望,並以帽子的寬邊做為掩護。

突然間,他走到查德教授身邊,以一種親切的大嗓門說道:

「嘿,老傢伙,你還認為祖魯族比我們卑下嗎?」

醫生不安地皺著眉頭,像要說些什麼。教授平和的禿頭友善地轉向格蘭特,可是並未答話,只是懶懶地伸出左腿。

「你用腿說服了科爾曼醫生了嗎?」巴茲爾繼續用清亮的聲音發問。

查德只抽動了一下雙腿,然後舉起一隻腿輕輕一踢,他的表情仍然仁慈而充滿好奇心。醫生這時不客氣地插嘴:

「教授,我們該回屋子裡去了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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