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蜂與「罰」蜜

多少年後,橋場警部仍會不由得回想起,當時自己面對圭太那天真無邪的表情時的窘狀。每當想到自己望著圭太那戰戰兢兢的眼神而不知所措地獃獃站立的樣子,一股屈辱感便會流遍全身,感覺實在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這起離奇的綁架案後來一直被各種報紙雜誌稱為「涉谷蜜蜂事件」。警部一想到自己當時驚慌失措的無能模樣就會感覺心裡不安——因為既不知道圭太為何要把自己稱為「綁匪」,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畏畏縮縮地用雙手把背包交給自己。橋場警部那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全身僵住了似的無法動彈,只是獃獃地站在病房中間。

他茫然地在腦子裡毫無意義地想:「這真是一起和天氣一樣變化多端的案件啊!」

的確,數十分鐘前還是烏雲密布、漫天飛雪的天氣,此時已經突然雲開霧散,太陽暖融融地從病房的窗戶照了進來,冬日的陽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樣,把圭太手裡的那個背包照得閃閃發亮。這時的病房裡也確實像個魔術表演的舞台。

「包里裝著什麼?該不會是幼兒園裡用的各種用具吧?」

橋場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旁的香奈子已經從孩子手上一把接過背包,拉開了包上的拉鏈。她往裡一看,竟然驚訝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她馬上把手伸進包里,把裡面的東西一把一把地掏了出來,擺放在病床上……不,不是一把一把,而是一捆一捆地。

兩捆、三捆……六捆、七捆……

還未等她全部掏完,橋場警部已經把背包里的鈔票總數估計到了。

十捆……總數為一千萬。

那隻紅色手提袋裡無緣無故突然丟失了的一千萬現金,居然在毫無關係的圭太的背包里找了出來,還不是太奇怪了嗎?除了魔術,還能作何解釋?

而且,這場魔術表演竟然整整持續了十三分鐘,直到橋場警部回過神來,離開病房去向案件指揮部打電話彙報為止才告結束。其間橋場只能睜大雙眼,獃獃地作為一名看客看著舞台上的表演,眼睜睜地看著魔術師從百空箱里取東西似的從背包里掏出整整一千萬現金來。

令他蒙羞的還不止於此,警部絞盡腦汁所能想到的謎底也只能是,剛才在十字路口中央站著的時候,圭太伸出小手,從紅色手提袋中取走了一千萬後放進了自己的背包里。可是這種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不說當時圭太已經被母親抱在懷裡無法動彈,單說取出錢後又放進自己背後的背包里就絕對不可能辦到。而且圭太也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

雖然明知如此,橋場警部仍然問道:

「剛才是你在十字路口把鈔票取出後放進去的嗎?」

圭太搖了搖頭,緊緊抓住香奈子身上毛衣的衣襟不敢吭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千萬鈔票怎麼會到你背包里去了?」

圭太仍然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而是又問了一句:「綁匪就是這個人吧?」

說話時,他抬頭望著橋場警部的黑色晶瑩的眼睛還在微微顫抖著。

「別害怕,他是警察,是專抓綁匪的人,你就放心說吧。這些錢到底是誰的?拿它來做什麼?」

「這些就是贖金啊。」

也許因為無法理解母親所說的意思,圭太滿臉疑惑地歪著腦袋回答。

「是誰告訴你這些錢就是贖金……又是誰把這些錢放進你背包里的?」

警部正想開口問他這些問題時,香奈子已經搶先問了。

「是爸爸。」圭太只回答了一句。

「爸爸?爸爸又是誰……你什麼時候見過這位爸爸?」

看來他還是沒有弄懂母親的問題,圭太緊張地接連眨了幾下眼睛這樣回答:

「就是那個真的爸爸。」

「這個爸爸就是一個多月以前在超市門前硬要把你抱進車裡的那個人嗎?」

圭太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爸爸昨天起一直和你在一起嗎?」

「嗯……是他把贖金放進我的背包里的,他對我可好了。」

「他對你好?真的?」

圭太又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他是個特別好的人。」

「可是圭太,當時你不是覺得害怕嗎?電話里你還直哭呢。」

圭太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愣了好幾秒鐘,才說:

「那是我擔心媽媽啊。我不是還問過你幾次,『沒事吧?』『媽媽,沒事吧?』」

「啊?」

香奈子滿臉困惑地說不出話來,她緊皺著眉頭,慢慢轉過來看著警部。後來,昨天電話里圭太所說的『沒事』,是帶著問號的,不是在回答母親的話,而是反過來在問母親……

警部的心裡也終於有所醒悟,正想開口向圭太確認時,又被香奈子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圭太……難道你認為媽媽被人綁架了?」

說完,香奈子似乎也覺得這個問題太傻了,她搖了搖頭看著圭太。

不經意間從窗外照進病房的陽光已經消失了,圭太點了點頭,他的臉上也彷彿被陰雲所覆蓋。轉眼間,窗外又變得陰沉沉的。天氣的變化無常雖是常有的事,但案情捉弄人似的出現如此峰迴路轉的一幕,著實讓警方瞠目結舌,顏面掃地。橋場警部暗暗叫苦不迭,電話里圭太的錄音自己至少已聽過幾十遍,卻沒意識到當時他在電話里向母親說的那些「沒事」,不是指自己的處境,而是在擔心被綁架的母親,詢問母親的安危。

看來這樁案子並不單純是綁匪綁架孩子……綁匪還想方設法讓孩子相信,母親被人綁架走了,綁匪是如何讓圭太相信的呢?

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起綁架案,涉及的人物也只有這幾位,但實際上,是一起雙重綁架案在同時進行著。

其中之一是綁匪綁架了孩子,孩子的父母親為了營救孩子而籌集贖金與綁匪交換人質這種普通的綁架案件。而另一起案件中卻是母親被人綁架了,孩子和他的父親,準確地說是自稱孩子父親的人籌集了贖金換回母親……

橋場警部思索了一段時間,終於理清了這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

「我被人綁架了?是那位……爸爸告訴你的嗎?」

香奈子說著回頭看了橋場警部一眼,眼神里顯然可以看出滿是輕蔑和鄙夷。

「圭太君,我想問你幾件事。」

橋場往前跨了半步,說道。圭太馬上露出害怕的樣子,躲到母親身後。只見警部滿臉微笑地問道:

「你爸爸到幼兒園去接你的時候,你不害怕他嗎?畢竟他只和你見過一次面啊。」

圭太的眼神里依然露出驚恐,重重地點了點頭,答道:「可是,到幼兒園來接我的並不是爸爸。」

橋場也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回答。

「去接你的是川田叔叔吧?是那位和你關係很好的川田叔叔……」

警部這麼一說,圭太竟然「嗯」地回答了一聲,點了點頭,滿臉高興的樣子。

香奈子滿臉驚訝地看著警部。

「是川田叔叔和一位我不認識的阿姨一起來的,他們告訴我,媽媽被人綁架了。」

這些話如果是由川田說的,圭太很容易就會相信。警部雖然還有許多話要問,但他還是馬上走出門外,向守候在外頭的幾位警官命令道:「請趕快和劍崎警部補聯繫,讓他立即把那位叫川田的員工拘捕起來!」

其中一位警官掏出手機,馬上向走廊盡頭走去。警部正要返身回到病房,卻不料門打開了,香奈子閃身走了出來,用目光向警部示意「到走廊來,有話要說」。

「川田君真的是綁匪嗎?」香奈子壓低嗓門小聲問道。

「我想他不是主犯吧?主犯是那名打電話來的綁匪,他應該只是幫著他實行綁架而已。」

看來香奈子深受打擊,無法面對這個驚人的現實。她口中喃喃地說道:

「真讓人想不到川田君竟然……」

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目光失神地呆望著空中。警部也十分懊惱自己的遲鈍,不由生氣地唉聲埋怨自己。他回答道:

「看來幼兒園老師的話至少有一半是對的,也許她過分在意那件水紅色的毛衣,才沒把那名男子的相貌記得十分清楚……如果他就是綁匪的同夥的話,香奈子身上穿的什麼毛衣,綁匪馬上就能知道,這一點也不難。」

「可是……」

香奈子正要繼續說些什麼,卻又突然擺著手說道:「不,沒什麼。」

當警部以為談話結束,正想回病房裡去,剛把手搭在門把上的時候,只聽香奈子又說道:「可是,雖然他也是綁架犯,但比普通的綁架犯罪行要輕得多吧?既沒有讓圭太吃到什麼苦頭,而且,看來他早就打算把贖金交還給我們。」

「這個案子經過媒體報道馬上就會盡人皆知了。只要在社會上造成了騷動,而且警方也已經介入,這起案子就毫無疑義地屬於犯罪,而且,你和所有親屬也被驚嚇不輕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