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仁科千里看著來拿原稿的魁出版社的女人名片,立刻想到:「啊,原來今天是那個日子啊!」同時,她也為這個糟糕的重逢感到失望。

這一天終究會來臨的,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她沒想到竟然來得這麼快,而且在看到對方的那一瞬間,她也沒有感受到自己一直相信絕對會出現的那種類似電流的東西。

她不可置信地又看了對方的臉一眼。那張比以前圓潤、健康的臉,就在自己的面前。不過毫無疑問的,這個女人就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她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發覺這一點,同時也因對方的改變而大受衝擊。這個女人應該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而且一直活在自己的心裡才對,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這簡直就是對自己的背叛。眼前的女人一派平凡,就跟在街上的某處和自己錯身而過的人一樣。變得這麼健全的姐姐讓仁科千里感到失望,她的心中還湧出了些許憎恨。

讀完《沒有出口的房間》之後,香川洋子將原稿遞了出來,平靜地說:「孝臣。」她的聲音完全沒有一點動搖,讓仁科千里更加氣惱了。「好久不見了呢,姐姐。我們幾年沒見了啊?」

孝臣伸出右手,想和姐姐握手。姐姐並沒有回應,反而一臉嚴肅地看著孝臣。

「媽媽是你殺死的吧?」

「真是冷淡啊。連重逢的感動都沒有,劈頭就要說到這件事嗎?姐姐。」

「我無法感動。」

「為什麼?」

「從你之前做過的事情來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這是背叛喔!」

「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們是共犯。」他自然地用起了以前使用的語氣。

「共犯?我不懂。」

「姐姐應該也是這麼希望的。」

「希望什麼?媽媽死掉嗎?」

「嗯。我們都因為同樣的痛苦而喘不過氣來,對吧?」

「少說蠢話了。你的意思是我對媽媽也懷有殺意?」

「那時,姐姐不也這麼希望嗎?最後下手的人是我,是我讓姐姐得到解放。你不覺得嗎?」

「不是因為你自己想要獲得解放嗎?我忘不了你在媽媽被殺的時候露出的表情。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露出那種表情。明明平常都像是戴著面具一樣面無表情的,那天卻彷彿剝掉了面具、一派輕鬆自在。那副表情讓我不寒而慄。」

「我只是為了拯救自己才那麼做的。姐姐你一定也……」

「我從來不覺得媽媽死掉我就會獲得解脫。如果她還活著,現在的我一定會更幸福的。」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吧。不可能。孝臣消去了姐姐的話。如果那是真的……他從來不覺得姐姐會這麼不了解自己、距離自己這麼遠。姐姐就像在地球的另一邊一樣。兩個人的境遇應該是相同的。姐姐的臉上掛著那種將自己和社會巧妙融合的人們特有的妥協、厚顏無恥的表情。孝臣覺得自己好像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一般,開始焦慮起來。

那個時候,如果自己沒殺死媽媽的話……自己會怎麼樣呢?一定會放棄繼續活下去的。

「好了,你到底是怎麼殺死媽媽的?告訴我吧。」

孝臣垂下眼睛。他回想起自己想要從所有的束縛中解放、找回真正的自己那一天的事。

沒錯,就是阿妹死掉的那一天。

一九八四年八月。他去阿妹家的時候,阿妹的媽媽不見了。幾天後,阿妹就被某個人殺死了。發現她死掉的時候,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好像自己身體的一半也死了一樣。在那一瞬間,孝臣才知道她對自己來說是多麼重要的存在。在正視阿妹不在人世這個決定性的現實之前,他都沒有注意這一點。從幼兒時期開始,孝臣就一直躲在包覆著自己的堅硬外殼下,只有在和阿妹玩的時候,他才會脫離那個殼,展現出非常罕見的真正自我。所以,只有和阿妹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真的活著。

她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失去了她,跟失去了自己所愛的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痛楚就像是自己的心臟被切走了一半一樣。他原本想就這麼死掉算了,除了死之外,他沒有別的道路可走。就在他這麼想了之後,他突然思忖道:有沒有除此之外的道路呢?

如果選擇活下去的話會怎麼樣呢?不死而繼續活下去……為此,他非得脫離現在的硬殼不可。因為阿妹死掉之後,打破硬殼通往外部的唯一通道,那個能透氣的洞口被封起來了。再這樣下去,自己會窒息而死。孝臣認為,自己要活下去的話,一定要做兩件事情。第一,掀開壓著逐漸腐爛的自己的蓋子,然後找回原本的自己。接下來,是對殺死阿妹的人復仇。如果是為了復仇這個目的的話,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活下去。那一天的夜裡,孝臣將燈油、鋸子裝進登山背包裡面,背著背包再度來到阿妹遇害的那間房子里。房子里包容著阿妹的死,寂靜無比。桌上還是一樣放著堆積如山的巧克力包裝紙。她的屍體橫躺在墊被上。和孝臣之前看到的光景比較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她的眼睛睜開,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然後就這麼直接僵硬了。

孝臣坐在她的枕畔,靜靜地為她闔上睜開的雙眼。痛苦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的表情轉變為安詳。然後,孝臣不假思索地緊緊抱住她。他的舌頭爬過她的臉頰,來到唇邊的時候,他試著和她接吻。他的舌頭碰到了她的門牙。用手指撬開她緊閉的牙齒之後,孝臣將自己的舌頭伸進她嘴裡,他嘗到了微微的巧克力味。「阿妹,你好可憐。你一定很想活下去吧。從今天開始,我會變成阿妹繼續活下去的。」孝臣心想。

孝臣將阿妹抱了起來,帶到浴室去。他脫下她的睡衣,讓她呈現全裸狀態。他將她的上半身拉進洗滌場,讓她的胸部靠近水龍頭,然後拿出解剖用的手術刀和刀片,這是他去媽媽研究室同樓層的解剖學教室借來的。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將手術刀刺進阿妹的胸部。他轉開水龍頭,一邊將流出來的血液衝掉,一邊進行切割。切開皮膚和筋肉之後,肋骨露了出來。

他試著將指頭塞進肋骨上下的空隙,並用手背確認著貼著肋骨、位在那裡的阿妹心臟的觸感,一個富有彈力的東西就在那裡。對了,孝臣想要的就是這個。只要把這個東西拿出來的話,她就能夠活過來。自己一定要將這個東西毫髮無傷地取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剝開心臟和肋骨黏在一起的部分。接下來,他必須把保護著心臟那礙事的骨頭切開才行。孝臣拿起掛在浴室的毛巾。他的右手拿著切斷骨頭用的大刀片,一邊將拿著毛巾的左手壓在她的胸口,開始一根一根地切斷肋骨。為了不讓阿妹的心臟受到傷害,他用毛巾壓著切開的肋骨,接續切下去。出乎意料的,這是非常消耗體力的作業。孝臣做做停停,最後才將全部的肋骨都切斷了。他透過覆著的毛巾,將切開的部分強行拉開。胸腔內的臟器好不容易全都露出來了,外露的心臟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膜。

孝臣打算將薄膜切開,不過因為表面滑溜溜的,很難切進去。如果下手的方法不夠好的話會傷害到心臟,那就糟了。他將手術刀滑過薄膜好幾次,最後才切開了薄膜,淺淺地切進薄膜之後,他將之乾淨地剝出。剛好和孝臣的拳頭一樣大的心臟,就在那裡。他摘除了連結心臟的大動脈和肺動脈。當胸腔內積滿了血液時,他就用水衝掉。他將所有和心臟連結的東西都摘除了。這麼一來,阿妹的心臟就脫離身體的束縛,獲得自由了。孝臣將自己的目標物拿起來,看著它一會兒。這就是將血液送往阿妹全身的東西,是賜予她生命的根本。

她的靈魂——那個願意轉移到孝臣身上的靈魂,應該還留在這裡面。孝臣細心地用水沖洗著那個東西。心臟失去了血色,變成了漂亮的粉紅色。他抓著心臟站了起來,離開了浴室。

他從柜子里拿出盤子來。那是用來盛裝阿妹每次吃飯檲的白色盤子。把心臟放在上面之後,他將盤子對著窗戶。粉紅色的心臟沐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沒有錯,她的靈魂就在這裡面,沒有升天,一直靜靜地在裡面等待著孝臣的到來。他用腳打開柜子,拿出了廚房用的剪刀,直接將心臟剪成兩半。從心臟流出來的血液在盤子中擴散。他用手指沾了血液舔了一下,裡面有阿妹靈魂的香味。他繼續將心臟切成細絲。他捏了一小搓心臟的碎片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然後吞下去。和阿妹共同的記憶開始在孝臣的腦海中流過,那是他唯一覺得自己閃耀的時期。

兩人在陽光下一起玩著扮家家酒的日子。那個時候,兩個人真的玩得很入迷,總是一直玩到夕陽西沉。吃完最後一個碎片之後,孝臣覺得自己已經變成阿妹了。

沒錯,他轉生成阿妹了。

他在浴室里用鋸子將她的屍體切開,分為頭部、四肢、軀幹。他將一塊一塊的肢體放進塑料袋裡面,再塞進背包。他從房子後面的貴船神社爬到山上。他單手拿著手電筒,在樹林里走了三十分鐘。發現了一棵高大的樹木之後,他在樹根處蹲了下來,一一將用塑料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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